至今,我仍记得我与他初次对话的情景。
「远野,你到底都在看哪里啊?」
那是高中一年级的六月底,我上完化学课,一个人走回教室时发生的事。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得惊叫出声。转头一看,一个高挑的男生站在我的后方,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发现自己不小心和他对到眼,我立刻移开视线。我在看哪里?哪里都没看,总之,不是在看这里就对了。
「窗户……」
花了三秒钟,我好不容易挤出这两个字。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就连我自己也知道声音很小。抬头一看,对方先是愣了一阵,接着便哈哈大笑。我并没有要搞笑的意思,他的反应让我很尴尬。
「春见!」
他转头看向远方叫他的人。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一心只想赶快离开。听到他说「我马上过去!」时,心中顿时鬆一口气。
「远野,你看。」
然而,他却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我再度看向他的双眸,只见他指着窗户说:
「你以为人类为什么要发明窗户?看天空吧,天空。」
一双大手修长的食指,指向夏天来临前、云淡风轻的蓝天。
语毕,他像风一般跑过我的身边。
春见洋介。
我知道他的名字,但从没有正式说过话,没想到他竟然会注意到我这个人。
——远野,你到底都在看哪里啊?
——看天空吧,天空。
春见洋介。
升上高中已过了两个月,我总是藉由看书来逃避教室里的喧嚣。
春见洋介是第一个认真跟我说话的人。
***
国三那年秋天,因住在乡下奶奶病情日益恶化,已无法自己照顾生活起居,所以父亲决定要举家迁回乡下。
母亲虽不甚开心,却也没有反对。而年仅国三的我,对父母的决定也只能言听计从——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我国中读的是设有高中部的私立女子中学。搬家代表我必须离开原本的学校,进入一般的男女合校就读。
——诗织肯定比较适合读女校。
所有的好朋友都这么跟我说,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从小我就拿男生没辙,他们只会欺侮同学和捉弄女生。比起来,女校的生活就平静多了,大家各自加入合得来的小圈圈,彼此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国中毕业典礼上几乎没有人哭,因为大部分同学都要一起直升高中,所以当天气氛其实和结业式差不多。然而对我而言,那却是真正的毕业典礼。花了三年好不容易才适应学校环境,如今却被独自放逐,一切不得不从零开始。我既害怕又难过,好想大哭一场,但我从小就是个想哭也哭不出来的孩子,所以只是紧咬着下唇。
「我叫远野……诗织。」
入学典礼那天,老师要我们依座号顺序自我介绍。那时我坐在右边数来第四排的最后一个位子,站起来时,前方的导师、同学全都转过来盯着我看。我用颤抖的声音报上姓名后就没再说话,一个开朗的女生见状举手问道:「兴趣呢?」
「……阅……读。」
啊,糟糕,我搞砸了。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俯首坐下的瞬间,教室里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还好坐第五排最前面的男生随即起身自我介绍,他朗声报上姓名,神采奕奕地说自己从小学就开始踢足球、之后也打算加入足球社、听说社团经理是女生让他很期待……等,教室里笑声此起彼落。我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没用。
「有件事要跟各位报告。」
自我介绍完毕后,班导米泽老师宣布道。他年约四十中旬,身材修长,鬍子浓密,除了是社会老师,还是篮球社顾问。
「现在教室里只有三十五人,但其实我们班总共有三十六人,看,还有一组空桌椅不是吗?」
「是中辍生吗?」
一名同学说完后,全班哄堂大笑。我心想「这班同学感情可真好」,宛如事不关己。
米泽老师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个提问感到意外。
「不是,他比你们大一届,休学到洛杉矶留学一年,今年六月才会回来。」
大家听到「留学」、「洛杉矶」,纷纷骚动了起来。
「他是去年出发的,留学前曾在篮球社待过两个月。是个怪咖,但还满有趣的。总之,我们一年C班总共有三十六人,有没有问题?」
「那个留学生叫什么名字?」
「春见。」
「是女生吗?」
「是男生。春见是姓,看见春天的『春见』。名字叫洋介,太平洋的洋,介绍的介。」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春见洋介」四个字后,又立刻擦掉。
「不用急,你们两个月后才会看到他,到时候有什么问题自己问他就是了。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来选班级干部。」
因自愿要当班长的同学有四位,只好用猜拳的方式选出一男一女,猜输的两个人则当副班长。在两位班长的主持下,干部选举进行得非常顺利,而我也如愿被举荐为图书股长。
「因为远野同学喜欢看书嘛。」
女生班长笑着对我说。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只是茫然点了点头。
真糟糕,我又搞砸了。
每个干部职位都必须有一男一女,可是,没有男同学想当图书股长。经过几轮猜拳之后,最输的男生一脸不悦地向我走来,碎念道:「我之后会加入社团,放学后可能没什么时间。」
我无言看着他良久,直到他露出「你看什么」的眼神,才急忙低头道:「我知道了。」
开学第一天,没半件事顺利的。
对我而言,高中男生每一个都是身材高大、声音低沉的未知生物,我完全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而更让我搞不懂的是男女合校的高中女生,她们和女校的女生虽然类似,却有着微妙的不同,一种微妙而决定性的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那让我不知所措,而我的不知所措,也让班上同学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没有霸凌我,也没有刻意排挤我,但即使如此,我仍觉得自己跟一年C班格格不入。班上同学彼此都很亲昵,但不论男女一律叫我「远野同学」。我和他们的关係仅止于此,也不知道该如何缩短距离,所以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埋头看书。
偶尔会有好心的同学来这么对我说:「远野同学好喜欢看书喔。」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对我的唯一印象吧。
***
春见洋介第一次走进教室,是六月初期中考捲髮回后。
放学前的班级时间,教室里突然一片骚动。我闻声抬头,第一个想法是「好高的男生」。他的个头比米泽老师还要高一些,头髮带点褐色,没有穿制服外套,白色衬衫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扎实的手臂。从走路方式和体格来看,他应该是个运动健将。
「坐下!坐下!安静!他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留学生。春见,跟大家自我介绍。」
「我叫春见洋介,十六岁,处女座O型。之前我休学一年,到美国边玩边念高中。会说简单的英文但功课很烂,特别是日本史。」
「你是在找我的碴是吗?」
米泽老师惊呆地瞪了他一眼,春见洋介则歪嘴笑了笑。班上同学似乎都觉得他很有趣。
「虽然我大你们一岁,但各位不用在意年龄的事,只要把我当作普通的转学生就行了。请多多关照。」
「你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总之,今天春见只是来跟大家打声招呼,明天就会跟我们一起上课。有没有问题?」老师用笔敲了敲点名簿。
一个男同学喊道:「你有金髮女友吗?」
被这么一问,洋介睁大眼睛,一脸顽皮地说:「她哭哭啼啼拉着我叫我不要走,但我还是甩开她的手回来了。」
「这种没营养的话题,放学后你们自己聊就可以了。春见,你先坐下。」
「是。」说完,他走向右边数过来第五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也就是我的旁边,很自然地坐下来,彷彿他已经坐在那边很久似的。在三十五个陌生人的注目下,他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前方的男同学转过头来跟他聊了几句,两人随即发出老友般的笑声。
我眨眨眼,继续阅读手上的小说。
主角小女孩把蜜蜂抓在手中,结果被蜜蜂叮伤,嚎啕大哭——沉浸在作者的文字中,教室中的笑声、喧嚣声,于我而言都只是远方的杂音。
身为图书股长,有时必须在放学后到图书室执勤。那天我在前往图书室的途中,看到春见洋介和一群二年级的男生有说有笑。那些人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想必他应该有很多朋友吧?有人花了两个月还是无法融入校园生活,也有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成为校园中的风云人物。
「喔,远野同学,午安。」
一走进图书室,负责管理图书的老师便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先向他微笑点头示意,随即坐进还书柜檯。至于另一名男图书股长,他后来加入了网球社,从没来图书室履行过职务。
***
——你以为人类为什么要发明窗户?看天空吧,天空。
经他这么一说,我开始不时仰望天空。
在那之后过了一周,进入七月后,阳光就有如盛开的蒲公英花般黄润。我提着水蓝色的便当袋走出教室,这个便当袋是奶奶以前做给我的,自从搬来和奶奶一起住后,她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所以我最近都没见到她。奶奶每次见到我总会问「诗诗,新学校好玩吗?」,只要我回答「好玩」,她就会彷彿知道我在说谎似的,露出悲伤的表情,然后递给我几颗金平糖。
和奶奶相处总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念小学时,我常被班上男同学欺负,哭丧着一张脸回家。奶奶那时身体还很硬朗,经常来我们家作客,每每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模样,她就会送我几颗金平糖。这种糖果,以前吃能抚慰心灵,现在吃却令人悲从中来。
「远野?」
我吓了一跳,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会叫我诗诗,学校里也只有一个人会叫我远野。
转头一瞧,是春见洋介。他平常总是成群结伴,今天却只有一个人。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他身上的短袖白衬衫有两颗扣子没扣。
「你要去哪?」他歪着头挑眉问道。
为了闪避他的目光,我低头看向自己的便当袋。其实我正在找地方吃饭,从期中考前开始,因为教室里太吵,所以我每到中午都会离开教室,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念书,没想到却意外爱上这种自在的感觉。之后我每天中午都会去没人的地方吃便当,有时在操场,有时则在空教室。
他走近几步,一副在等我回答的样子。
「我在找地方去。」无计可施的我,硬是挤出这几个字。
——糟糕,我又搞砸了。我吞了口口水,抬眼看向春见洋介,没想到他却一脸乐在其中的表情。
「你的回答好哲学喔。」
「……操场……」
「你不在教室吃饭吗?」
「或是花圃旁边的楼梯之类的……没人的地方。」
「是喔,这资讯不错耶。」
我不清楚这些资讯有什么可取之处,但对方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知不觉中,我们开始并肩而行。
本以为他是要去厕所,没想到他却走向楼梯,两阶并一阶地开始下楼。
「你一定没想到我会跟来吧。」
他走到楼梯间,欣然看向僵在楼梯口的我。
我点点头。毕竟对我而言,高中男生是未知的生物,更别说像春见洋介这种和我有着天差地别的人。
「我还没到午休时间就把便当吃光了,所以现在要去买。」
「去哪买……?」
「超市吧。」
校规不允许学生擅自离开校园,但像他这么我行我素的人,肯定不会把校规当一回事。
我踏上池藻般的深绿色楼梯,见他在楼梯间等我,便用比平时稍快的速度下楼,踏进楼梯间时,鞋底的橡胶还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猛一抬头,春见洋介看着我笑了。
我们肩并肩继续下楼,他就算没有两阶并一阶走,速度仍比我快。但每每超过我时,他总会放慢脚步等我。我因此慌了起来,最后搞得像在竞走似的,再加上心里紧张,走完三层楼梯竟有点喘。
我们各自到鞋柜换鞋。既然他要去超市,我们应该会在这里分头走。我仰望着他,他则歪着头俯视我。
「远野,你喜欢PAPICO1吗?」
我反射性地点点头。
「好,那等等花圃旁见。」
春见说完,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
留下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我。
PAPICO?高中男生真难懂,而春见洋介更是令人无法捉摸。
我沿着建筑物的阴影走向操场。家政科教室前的花圃里开满鲜红色的一串红,这种花单株还算可爱,数量一多起来却不怎么讨喜,满满的红色给人一种恶毒的感觉。
烈日当头,今天比平常气温还要高。我抬头望向校舍,心里想着等等要去空教室吃饭,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走向楼梯。这是怎么回事?
——那等等花圃旁边见。
不能当真,那不过是随口说说的玩笑话罢了,否则只会被人当成认真魔人。
我走到花圃尽头的楼梯,铺了条手帕坐下,把便当放在大腿上,做了一个鼻吸口呼的深呼吸,任凭初夏的空气流通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