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偶艺廊「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地下展示间宛如仓库,其角落依旧昏暗有如日暮时分——
听见崎鸣说完「发生在这个夏天的,另一个『Sakaki』的故事」后,我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间地下室的空气了,故事开始收尾时,我却觉得身体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她口中吐露出的一字一句增幅 了人偶的「空洞」,而我觉得自己彷彿就要被吸进那「空洞」之中了……
大概是为了对抗那微妙的心情吧?我刻意用轻鬆的语气发表看法:「结果搞了半天根本是没鬼魂的故事啊。」
我的评语好像很乏味呢……不过,我听到一半就隐约察觉到真相了。
这是因为——
她在「咲谷纪念馆」告诉我「人偶之眼」的秘密时,我就问了她一个问题:有没有看过鬼魂之类的存在。
「没有——我一次也没看过。」
印象中,她还说「自己也不知道」鬼魂到底存不存在,以及:「大概是不存在吧。」
见崎鸣的「人偶之眼」只看得到「死亡的颜色」,仅止于此。
在我的理解中,那跟「看得见灵体」或「预知死亡」等「能力」是不一样的……
「简单说,就是小孩子的独角戏呢。」
我又说了乏味的评语。歌舞伎或日本传统舞蹈中有所谓的「仿偶」3,因此我心中浮现了「仿成人」、「仿鬼魂」的形象。见崎鸣听了轻轻点头。
「嗯……我不是很喜欢一句话带过的讲法。」
「咦……喔。」
「阿想『自以为』是鬼魂确实是事件的真相,我也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想那样说,但是……」
见崎鸣噤声了。看到她冷冷眯起右眼的表情,我有点心慌地坐挺身子,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地揣测她到底想接什么话。
「但对他来说,那是无比切身的问题。」我说。
而她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该怎么说呢?阿想心理状态的改变是一个极度複杂又微妙的过程,要妥善说明是很困难的。」
「——是啊。」
见崎鸣绷紧嘴唇,点了点头。
「基本上算是从他本人口中问出了真相,各个环节的关係也确认过了……但如果想要进一步探究,根本就没完没了。」
「就会开始讨论人格分裂或灵魂附身那一类的吧。」
比良冢想深信自己就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出没期间完完全全依照它的模式感受、思考、行动。一旦开始推敲他的内心状态,「人格分裂」、「灵魂附身」这两个辞彙(或概念)便会自动跳出来。可是——
「又好像不太一样耶。」
我自己抛出这个看法,又立刻收回。
搬出这种现成的用语就能了事吗?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而见崎鸣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
「我认为把阿想的状况视为『精神疾病』、让专家分析归类这种做法实在太没有建设性了。虽然说接受这种做法的人应该占多数。」
她说,嘴唇又綳得更紧了。
「刚刚榊原同学说『极度複杂又微妙』对吧?」
「嗯。」
「我赞同『微妙』这个说法,但看似『複杂』的部分其实只是几个单纯、不起眼的元素集合、缠绕而成的。这是我的看法。」
「几个单纯的元素?」
「我们一一检视所有关键字吧。」
见崎鸣慢慢闭上右眼,再张开。
「小孩,大人,死亡,鬼魂,悲伤……还有连结。」
「呃,这些……」
「分开来看都很单纯吧?但它们在这次事件中各自产生了独特的意义,彼此纠结、扭曲……最后阿想心中才会产生『贤木先生的鬼魂』。」
「呃……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呢?」
「再解释下去就太不识趣了吧?」
见崎鸣如此回答,并露出有些淘气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闹我?
「又不是国文科考试……」
「唔——」我往扶手椅的椅背一靠。
「喔,不过呢——」
见崎鸣收起微笑。
「总而言之,我来爬梳一下五月三日『湖畔宅邸』发生的事件吧,心里先有个底比较好。」
2
一直以来,贤木晃也的生活都浸淫在「悲伤」之中。
十一年前发生「八七年惨案」时,他眼睁睁看着一大票伙伴在身旁丧生,悲伤不已。然后是丧母之恸……
贤木一家搬离夜见山、逃离「灾厄」是件好事,但「灾厄」并没有止息,留在镇上的三班关係人士接连死亡。他一定为此感到良心不安,觉得「只有自己逃跑获救」吧。歉疚感跟了他好几年,一直都没消失……当然还有悲伤的情绪。
在这过程中,畏惧「死亡」的贤木渐渐对「死亡」产生了嚮往。
他大学中辍、四处旅行说不定也是为了探问「死亡」的意义,就像在院子里设置一整排小动物的墓碑那样。
不久后,他的志向便定下来了。
与其活在无法抹灭的「悲伤」中,还不如一死了事。死了就能摆脱悲伤,就能和先一步离去的「大家」搭上线。
他就这样下定了决心,留下「别无所求」的讯息,準备捨弃自己的生命。后来——
贤木在二十六岁生日,也就是五月三日当晚执行这项计画。在「Memories 1998」那本日记本内写下近似遗言的文章,备妥上吊用的绳索,喝下烈酒,服下药物……就在他觉得「差不多该上路了」的时候,月穗竟然带着阿想现身了。
后来他不幸从二楼走廊跌落身亡——我们应该可以相信阿想以「贤木的鬼魂」的角度交代的来龙去脉吧,因为这实际上是追着月穗上到二楼的阿想的亲身见闻,只不过他是以「贤木的鬼魂」的视角述说罢了。
阿想非常仰慕贤木,视他为父亲或兄长一般的存在,如今却亲眼目击他的死亡瞬间,遭受严重打击,陷入茫然若失、失魂落魄的状态。而此时月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冲到贤木身旁,旋即得知他已断气。她在这当下所做出的判断与抉择决定了事件的后续走向。
她把失魂落魄的阿想带到恰当的地方安置,让他先上床就寝,然后打了一通电话。不是叫救护车,也不是报警,而是打给丈夫比良冢修司。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后来阿想告诉见崎鸣,说他曾听到月穗讲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欸?」
月穗惊叫。
「可是……可是……怎么可以……」
她在和别人讲电话。对方似乎是修司,听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了。
「啊……好、好。我、我知道了,总之儘快……好……麻烦你了,我等你。」
不久后,比良冢修司就赶来了。具备医师资格的他断定贤木已死,并听月穗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阿想的记忆到这里就变得越来越破碎,因此后来的发展几乎都是推测。
该不该向警察报案呢?
贤木晃也当晚确实想自杀,但最后却是月穗害他从高处跌落身亡。虽说是意外事故,她还是有可能被追究过失致死的责任——想到这里她就害怕得不得了。警察搞不好还会怀疑她是蓄意杀人。
而比良冢家是当地名门,家族中有人(他是修司的内弟)自杀是极为不祥的事件,自然不想让外人知情。再加上月穗有可能被究责,更是不该公开了。还有,修司预定在秋天参选……商量到最后,两人做出了结论。
他们决定「隐瞒」事实。
贤木晃也已于今晚身亡,但他们决定当作没这回事,暂且告诉别人他独自出远门跑到某个地方旅行了。贤木似乎本来就有到处流浪的癖好,所以剧本这样写并不会有不自然之处。他几乎没有密友,所以在他们的盘算中,事件最终应该会以「踏上旅程后下落不明」的形式落幕吧。
好啦,要隐瞒事实就得先处理掉尸体。一定要赶快丢弃或藏匿到某个地方去,以免被第三者发现。
「至少……在这里。」
月穗大概就是在这时说出这句话的吧。它是意识涣散的阿想听到、记下的语言碎片之一。
「……这栋房子里。」
弃尸处的选项应该要多少就有多少,埋进森林,沉到海底或湖底都行得通。但她在这件事情上不肯退让。
亡父深爱这栋「湖畔宅邸」,而贤木对它也同样寄予厚爱,视之为特别的住所。这点月穗很清楚,所以才会希望把尸体藏在此处。他们即将为了一己之私隐瞒他已死的事实,那至少把他的尸体放在他心爱的地方吧。
至少,藏在这里吧。
藏在这栋房子里吧。
藏在这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吧。
最后修司接纳了她的意见。将来就算贤木晃也「行蹤持续不明」,法院做出死亡宣告,「湖畔宅邸」也会由亲姐姐月穗继承,不用担心别人会来接手。他说不定是做出了上述推测才决定配合。接着——
他们决定把尸体藏到长时间无人使用,也很少人知道的地下室房间内。
两人合力将尸体搬进去,并将它转变为「不存在的房间」。封死房门及採光窗的工程可能是由修司亲自经手,也可能是他偷偷发包给别人。他在建筑业界人脉很广,所以对他来说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将单眼相机和尸体一起封进密室」应该是月穗出的主意吧,感觉就像将亡者爱用的物品放进棺内……
至于将日记本放进那里,应该是为了湮灭证据。她大概是在寝室或书斋发现日记本,读到了可说是死前「遗言」的文章,认为丢着不管会出问题。撕掉或烧掉应该是最妥当的处置法,但她却没这么做,大概是为了「保险」起见。要是事情朝最糟的方向演变,它还能当他们的护身符。
也就是说,万一「不存在的地下室房间」被人发现,尸体重见天日,这本日记就能当作「遗书」看待。这是证明贤木之死原本就是自杀的有力证据,她可以藉此脱罪。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3
「那个地下室房间原本似乎是暖炉室。」
见崎鸣进一步说明,并看了圆桌桌面一眼,视线落在阖上的素描本上。
「炉子的烟囱通过建筑物的重要区域,因此只要冬天烧炭,热烟就会让屋内变得温暖。前任屋主从很久以前就没在用那个炉子了,贤木先生的父亲接手后也丢着它不管。」
「那,阿想握到的黑色小石子果然是木炭啰?」我发问。
「对。」见崎鸣点点头。「我猜是他在摸黑前进的过程中,握到了很久以前就掉落在地的木炭碎片。」
但话说回来……
八月二日当晚,比良冢想到底是如何进到那个房间里的?房门和採光窗都封死了,应该没有可供通行的缝隙啊。
我提出上述疑问。
「似乎是巧合呢。」
见崎鸣的语气很轻快俐落。
「巧合?」
「它原本是暖炉室,所以户外有个通道……或不如说它是个开口,你可以直接从那里把木炭送下去,感觉就像从户外直接通到房间内的斜斜的隧道。」
可以把它想像成大楼垃圾管道那一类的构造吧?
「它的存在早就被大家忘得一乾二净了,连月穗都不知道有这条通道。封死门窗的施工过程中也没人注意到。室内的开口大概也被破铜烂铁之类的东西挡住了大半吧。」
「结果阿想发现了这个通道?」
「应该真的是巧合吧。他虽然在那一天注意到採光窗少了一扇,但他又不是真正的幽灵,根本不可能穿墙。他束手无策地在附近晃来晃去,碰巧发现地上有个老旧的铁盖子,就把它打开来看看……」
「然后就从那里进入地下室啊。」
「他本人似乎搞不太清楚状况呢,所以实际情形大概比较接近『掉进洞中』吧。他也说自己突然有撞到东西的感觉,身上也有很多地方挂彩,八成就是当时跌出来的……」
八月二日当晚,见崎鸣帮助阿想逃离地下室后似乎折腾了好一会儿——这不难想像。
「我犹豫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只能先连络雾果,简短报告状况,请她转告爸爸,然后要他们儘快赶来这里。」
「比良冢家是不是也发现阿想不见了,一阵兵荒马乱?」
「他们似乎没发现。」见崎鸣回答。
是我多心了吗?她的语气似乎有点惆怅。
「自从五月的事件后,阿想似乎就一直窝在家中房间。八月二日当天,月穗似乎也不知道他傍晚就出门了。」
「唔,听你这么说,总觉得……」
阿想在比良冢家感受到的孤独突然袭向了我。五月那起事件发生前,他的家庭状况一定也和现在没什么差别吧。
「后来呢,唉,状况很多……最后警察还是来了,阿想被送到医院安置。警方也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警方侦办这起事件的后续情况留有许多疑点。地下室有弃尸一事并没有媒体大肆报导,比良冢夫妇也没有因为弃尸或其他罪嫌遭到逮捕。
不过比良冢修司放弃了秋天参选的计画,我们并不知道大人们在暗中做了什么样的角力才导致如此结果。见崎鸣就算问雾果,也只会得到一些模稜两可的答案。
4
比良冢想为何误以为自己是「贤木晃也的幽灵」呢?
明知会得到「不识趣」的评语,我还是试着做出了解释,不然我会浑身不自在。见崎鸣刚刚提出的「关键字」是我的线索——
「阿想非常喜欢贤木先生对吧。对他来说,贤木先生就像是父亲或兄长一般的存在……」
你想变成大人吗?还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