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东京总公司各部门,大多于星期一早上开会。由各部门主管报告会议的决议事项,或指示工作方针。各单位负责人如果有事宣布,也会利用这个场合。
四月中旬的星期一,专利部专利一课课长长坂提到前几天通车的濑户大桥。他说,再加上上个月通车的青函隧道,缩短了日本各地的距离,进一步朝汽车社会发展。当然,竞争势必更趋激烈,同仁们必须要有忧患意识,严阵以待──谈话便以此作为结论,想必是把上个星期会议中某人的发言拿来现学现卖。
会议结束后,员工各自回座,开始工作。有人打电话,有人拿出文件,有人匆匆忙忙出门。每个星期一,在这个部门都可以见到类似的情景。
高宫诚也像平常一样投入工作,着手完成上星期五未结束的专利申请手续。他的做法是保留几件不甚紧急的工作待下星期处理,作为头脑的暖身操。
工作尚未完成,便听到有人说「E组,集合一下」。开口的是去年年底升任组长的成田。
E组是负责电气、电子、电脑相关专利的小组,E取自英文Electronics 第一个字母,连组长在内共有五名成员。
诚等人围着成田的办公桌坐下来。
「这件事很重要,」成田的表情略显严肃。「跟生产技术专家系统有关。这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包括诚在内,有三个人点头。只有去年刚进公司的山野歉然地说:「我不是很清楚。」
「你知道专家系统吗?」成田问。
「不知道……,只听说过名称。」
「那AI呢?」
「呃,是指人工智慧吧?」山野没什么把握地回答。
近来快速成长的电脑世界,如何让电脑更接近人脑的研究日益蓬勃。例如,当一个人与他人错身而过时,并非刻意计算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决定移动的脚步,而是以过去的经验或直觉,「适当地」决定走路速度和方向。让电脑拥有这类具弹性的思考与判断能力,便称为「人工智慧」。
「专家系统是人工智慧的应用之一,就是以电脑取代专家的系统。」成田说。「平常被人称为专家的人,不只是知识丰富而已,更具备了专业领域中的技能,对吧?把这些做成一个严谨的系统,让外行人有了这个系统,也可以做出专家的判断,这就是专家系统。现在医疗专家系统和经营顾问专家系统已经上市了。」
说明到这里,成田问山野是否明白。
「大致明白了。」山野回答。
「我们公司在两、三年前就注意到这个系统,部份原因是公司快速成长,以至于老手和新人间年龄差距很大。当然,等老前辈一退休,公司就没有真人的专家了。尤其像金属加工方面的热处理、化学处理,这类生产技术一定会用到专业知识、技法,少了老手情况会很严重。所以,趁现在建立起专家系统,就算将来只剩下年轻的技术人员,也能够应付。」
「这就是生产技术专家系统吗?」
「没错。这是生产技术部和系统开发部共同开发的,现已载入工作站,应该可以用了吧?」成田望着其他三个人问道。
「应该可以用了,」诚回答。「但是先决条件是拥有搜寻技术资料的密码。」
技术资料中包含许多公司内部的机密,因此即使是公司员工,也必须另行申请才能取得密码。诚等专利部人员因为工作上必须搜寻专利资料,均已取得密码。
「好,说明就到此为止。」成田调整姿势,把声音压低。「刚才讲的那些都跟我们没有什么关係,应该可以说根本无关。因为,既然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前提是仅供公司内部使用,那么基本上就跟专利部无缘。」
「出了什么事吗?」另一个同事问。
成田微微点头。「刚才,系统开发部的人来过。他们说,现在好几家中坚製造商之间,出现了一种电脑软体。那个软体,听说简直是金属加工专家系统的翻版。」
他的话,让后进们面面相觑。
「那个软体有什么问题吗?」诚问。
成田稍稍倾身向前。「因为刚好有机会拿到那份软体,系统开发部和生产技术部研究了其中的内容,发现里面的资料和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金属加工部份很像。」
「这么说,是我们的系统程式外流了?」比诚大一岁的前辈问。
「目前还不能完全肯定,但不能排除有这个可能。」
「不知道软体的出处吗?」
「这倒是知道,是东京某家软体开发公司,他们好像发布那份软体作为宣传。」
「宣传?」
「那份软体算是试用版,里面只有少数资料。意思是先给你用用看,要是满意,再跟他们买真正的金属加工专家系统。」
原来如此,诚明白了,跟化妆品的试用品一样。
「问题是,」成田继续说,「万一真的是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内容外流,那份软体的确是抄袭我们的东西做出来的,我们要如何证明?还有,如果能够证明,能不能採取法律手段制止他们製造、销售。」
「所以要我们调查?」
成田对诚的提问点点头。「电脑程式作为着作权保护的对象,已经有判例可循了。不过,要证明内容是剽窃的,并没有那么简单。跟小说的抄袭一样,到底像到什么程度才算违法,很难界定。不过,我们试试看吧。」
「但是,」山野开口,「假如我们的专家系统内容外流了,为什么会外流呢?技术资讯都受到严密的管理啊。」
听到这个问题,成田露出一个冷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有家公司高度机密开发新型涡轮增压器,零件一个个做出来,样品第一号总算完成了。在两个小时之后……」成田靠近山野,「竞争公司的涡轮引擎开发课长的办公桌上,就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增压器。」
「咦!」山野惊呼一声,愣住了。
成田得意地笑着。「这就叫做开发竞争啊!」
「……是这样子的吗?」
看着依旧一脸不服气的后进,诚苦笑,因为他也听过同一个故事。
2
当天,诚在晚上八点刚过回到位于成城的公寓,由于调查专家系统一事,不得不加班。
但是,打开自家大门时,他却后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晚一点,因为室内仍是一片黑暗。
玄关、走廊、客厅,他一一打开灯。虽然时序已进入四月,但即使穿着拖鞋,一股寒气仍从一整天没有热气的地板透上来。
诚脱掉上衣,坐在沙发上,鬆开领带。拿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几秒钟后,三十二吋的大画面中,出现撞毁的火车车厢。这影像他看过好多次,是上个月发生于中国上海近郊火车迎面相撞事故,电视节目正播出车祸的后续发展。私立高知学艺高中修业旅行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师生,搭上这班出事的火车,一名领队老师与二十六名学生丧生。
日本与中国就遇难者赔偿问题持续进行谈判,但迟迟无法达成协议,播报员说着类似的话。
诚想看棒球赛转播,切换频道,但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关掉电视。一关掉,他感到屋里比打开电视前更冷清了。他看看墙上的时钟,这个时钟是他们收到的结婚贺礼,点缀着鲜花图案的底盘上,指针指着八点二十分。
诚站起来,边解开衬衫的钮扣,边探头看厨房。系统厨房整理得一尘不染。水槽里没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极为方便的各式调理用具,有如全新般闪闪发光。
但是,这时候他想知道的,并不是厨房的清洁是否彻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什么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门前便做好晚餐的準备,还是想回家后再行处理。照厨房的样子看来,今晚是属于后者。
他又看了一下时钟,长针移动了两小格。
他从客厅的家具柜抽屉中拿出原子笔,在墙上月曆当天这一格画上大大的X,这是自己先到家的记号。他是从这个月开始记录的,但并未告诉妻子记号的意义。他打定主意找机会告诉她,儘管自知这种行为并不光明正大,但他认为,有必要以某种形式客观地记录目前的状况。
这个月才过了一半,X记号便已超过十个。
果然不应该答应让她去工作的,这不知道是诚第几次后悔了。同时,对于自己怀有这种想法感到自我厌恶,认为自己是个器量狭小的男人。
和雪穗结婚,已经两年半了。
正如诚所预料的,她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么都乾净利落,而且成果无可挑剔。尤其厨艺高超更是令他感动不已,无论是法国菜、义大利菜还是日式料理,她做出来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专业厨师。
「我是很不想承认啦,可是你真的是本世纪最幸运的男人。娶到那么美的老婆就应该偷笑了,她竟然还会烧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实在很难不嫌弃自己。」说这番话的,是婚后在家里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的人也颇有同感,讲了一连串酸溜溜的话。
当然,诚也夸奖了她的手艺。新婚时,他几乎每天都夸奖她。
「我妈以前经常带我去别人口中的一流餐厅,她说,年轻时没有尝过美味料理,就没有办法培养真正的味觉。还说,有些人到一些价格昂贵却一点都不好吃的店还沾沾自喜,就是小时候没有吃过美味料理的证明。因为妈妈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舌头还算有自信。不过,能让你吃得开心,我真的好高兴。」
对于诚的讚美,雪穗开心地这么回答。略带娇羞的模样,让他兴起一股想永远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的好菜的生活,才两个月便宣告结束。原因是她的这一句话:「亲爱的,我可以买股票吗?」
「啊?」
这时候,诚无法意会「股票」这两个字,是因为这与雪穗的日常生活距离太遥远了。
当他明白她说的是股票时,他的反应是疑惑甚于惊讶。「妳懂股票吗?」
「懂啊,我研究过了。」
「研究?」
雪穗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都是买卖股票的入门书或相关书籍。诚平常不太看书,完全没注意到客厅的仿骨董书架上摆着这些书。
「妳怎么会想到要买股票?」诚改变问题的方向。
「因为,光是在家里做家事,有很多空閑时间呀。而且,现在股票行情很好哦,以后还会更好,比放在银行里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会赔啊。」
「没办法呀,这是一种赌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这句「这是一种赌注嘛。」第一次让诚对雪穗产生反感,他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她接下来的话,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放心,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赔钱的。再说,我只用我的钱。」
「妳的钱……」
「我自己也有点积蓄呀。」
「有归有……」
「我的钱」这种想法,让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还用得着分谁的钱吗?
「还是不行?」雪穗抬眼望着丈夫,看诚没有说话,便轻轻叹了口气。「说的也是,毕竟不行吧。我连家庭主妇都还不够格,没资格分心管别的事。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然后垂头丧气地开始收拾股票类书籍。
看着雪穗苗条的背影,诚不由得认为自己真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她至今从未提过任何无理的要求。
「我有条件,」他朝着雪穗的背影说。「不可以太过投入,绝对不可以借钱。这些妳都能答应吗?」
雪穗回过头来,眼睛里闪耀着光采。「可以吗?」
「我说的条件,妳都能做到吧?」
「一定做到,谢谢!」雪穗抱住他的颈项。
然而,诚双手环着她的纤腰,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就结论而言,雪穗确实遵守他开出来的条件。她透过股票,顺利地增加资产。她最初投入多少资金、进行哪种程度的买卖,诚一无所知。但听她与证券公司的窗口的电话对答,她所动用的金额超过一千万圆。
她的生活自此改以股票为中心。由于必须随时掌握行情,一天到证券公司报到两次。为了怕漏接股票营业员的来电,她极少外出。即使不得已出门,也每隔一小时便打电话。报纸最少看六份,其中两份是经济报与工业报。
「妳给我节制一点!」有一天,雪穗挂掉证券公司打来的电话后,诚忍无可忍地说。电话从早上就响个不停,诚平常人在公司,并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创社纪念日,放假在家。「难得的休假都毁了。为了买卖股票,夫妻俩连出个门都不行!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没办法好好过,那就别再玩了!」
诚对雪穗粗声粗气,连交往期间算在内,这还是第一次。这时候,他们结婚八个月。
不知是吃惊还是受到惊吓,雪穗茫然伫立。看到她惨白的脸蛋,诚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他还没开口道歉,她便低声说:「对不起。」
「我一点都没有忽视你的意思,这一点,请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为股票有一点成绩,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尽到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係,我明白。」说完,雪穗拿起电话听筒。她打电话到方才的证券公司,当场交代窗口把所有的股票脱手。
挂掉电话后,她转身面对诚。「只有信託基金没有办法立刻解约。这样,能不能原谅我……」
「妳真的不后悔?」
「不会的,这样才能断得一乾二净。一想到给你带来那么多不愉快,我就觉得好难过……」
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着,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她的手背上。
「别再提这件事了。」诚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从第二天起,与股票有关的资料完全从家里消失,雪穗也绝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显然失去了活力,同时閑得发慌。不出门就懒得化妆,连美容院都很少去。
「我好像变成丑八怪了。」有时候她会看着镜子,无力地笑着说。
诚建议她去学点东西,但她对这方面似乎提不起兴趣。诚猜想,可能是因为从小便学习茶道、花道和英语会话,造成这种反弹现象。
他也知道,生小孩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因为养儿育女,一定会佔据雪穗所有的空閑时间。然而,他们没有小孩。两人只在新婚半年间採取避孕措施,但之后雪穗全无怀孕的迹象。
诚的母亲赖子也认为养儿育女要趁早,对儿子媳妇完全没有消息感到不满。一有机会她都会对诚暗示,既然没有避孕却生不出小孩,最好去医院检查检查。
其实,他也想上医院检查,事实上,他曾向雪穗提议过。但是,那时候她少见地坚决反对。问她原因,她红着眼眶说:「因为,可能是那时候的手术让我不能生的啊,如果是的话,我一定会伤心得活不下去。」
那时候的手术,指的是堕胎。
「所以啊,彻底检查不是比较好吗?也许治疗就会好了。」
即使诚这么说,她仍然摇头。「不孕是很难治疗的,我才不要去检查不能怀孕的原因。而且,没有小孩不也很好吗?还是诚不想跟一个不会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没这回事,有没有小孩都没关係。好吧,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诚知道,责备一个无法怀孕的女人是件多么残酷的事。事实上,从他们这番对话后,他几乎没有提过孩子的事。母亲赖子那边也以谎言带过,说他们到医院接受检查,双方都没有问题。
只是,有时雪穗会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为什么我不能怀孕呢?紧接着,她必定会说这句话:「那时候是不是不应该拿掉呢……」
诚只能默默聆听。
3
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躺在沙发上发獃的诚爬起来。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整。
走廊传来脚步声,门猛然打开。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