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终点的白夜
看完《白夜行》的结局,相信大部份的读者都跟我一样,有着相当複杂的情绪。
在这里面,可能掺杂了因为看完日剧而期待着小说,但却发现人物性格上的迥异而感到震惊;也有可能是看过了东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献身》、《信》等作,而充满了对于作者书写人性光明面的认同;当然,也可能是觉得所有的谜团并没有随着亮司的死亡完全解开,而产生了更多的疑惑。我们就像那些围绕在亮司和雪穗身边的人一样,也在阅读的过程中,被他们一一带入白夜之中,坠入他俩所打造的阴阳魔界。
这部传说中的名作,给予读者的震撼,不仅在于东野圭吾以一种纯然客观的叙述视角,呈现出一连串让人瞠目结舌的犯罪,甚至还透过赤裸裸的感官描写,反衬出小说人物间异样的距离感,以及其灰暗的心理状态;甚至以悬宕、不完全明朗的结局,营造出小说的未尽之感。让读者在阅毕之后,仍继续苦思着,他们之间真的存在着这样一个互利共生的关係吗?为什么他们要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为何要不断地掠夺周遭的人的幸福?只是因为他们童年的悲惨境遇所致,还是这其实是隐藏在普世人性中,随时可能倾泄而出的恶意?
在死亡之后:东野流推理叙事美学
自一九八五年以《放学后》出道至今,东野圭吾已写出超过五十部以上的推理小说,在二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个推理文学的「思想者」【注:此一概念我曾在东野圭吾的另一本小说《单恋》的解说〈W/M的悲剧〉一文中说明过,详情请参阅该文。(《单恋》亦由独步文化出版)】,他如何在文体层次上进行各种尝试,思索着新的小说叙述方式。虽然他仍遵循着推理小说那最古典的美学──从一个死亡开始,但他不仅止于满足重新扶正时间顺序,进而建构死亡的生成;而是在探究人物身世、记忆等过去的同时,也叙述死亡之后,犯罪者及关係人如何面对死亡带来的余波,他们的生命秩序该如何重新设定?他们的生命节奏将以更多的犯罪与死亡来推动,抑或是他们该如何在罪与罚的心灵荒原中逃亡?他们该如何在现实中自处?死亡究竟是为他们带来了解脱,还是另一个惩罚轮迴的开始?
在《白夜行》中,东野更是让这样一种叙事美学,推演到最极致。从头到尾,读者看到的就是桐原洋介死亡之后,围绕在亮司与雪穗身边或明或暗的犯罪事件,就不曾暂歇。表面上看起来每个案件都是各自独立的,但其背后却有着神秘的连结,甚至似乎隐然形成一整个犯罪网路。东野圭吾藉由各种安排,暗示某个被刻意隐瞒的关键,像是在鱼水之欢中暴毙的花冈夕子,却因为神秘女子的假扮证明,死亡时间被延后;或是雪穗买卖股票、开精品店的金钱来源不明,而亮司盗版机密软体、管理系统却又来自于雪穗丈夫的公司。因此,整部小说中第一个层次的谜团正在于,桐原亮司生命历程中经由软体盗版、机密窃取等一连串的智慧型犯罪,以及雪穗迈向上流社会的华丽之路过程中,那些环伺在她身后的犯罪伏流,这两条一明一暗、亮度迥异的犯罪线,之间所存在的「接点」,而我们才终于明白,自始至终,这其实就是一条完整而互补的犯罪线。
然而,随着两人的关係越来越明朗,越逼近事件的真相,我们却越来越困惑,一个是被害者的遗族(桐原亮司),一个是嫌疑犯的后代(唐泽雪穗),理论上应该是剑拔弩张的冲突关係,为何又会形成一个「犯罪生命共同体」?纯粹只是利益的结合,还是说,这其实是两个畸零人相互依偎取暖的方式?这里面隐藏的真相与动机又是什么?我们才惊觉到,这两位事件的发动者,他们共谋的动机,才是东野圭吾所意图设定的谜团核心。而这一切,就得回到东野圭吾推理叙事美学上另一个层次的实践:人本学的思考。
掠夺灵魂的生存之道
九○年代初期的《宿命》之后,东野圭吾的小说中就隐然开发出一系列关于人性、命运与存在的「人本学」思索,不论是在《恶意》、《湖边兇杀案》、《杀人之门》中对于人性善恶的主题,或是《信》中犯罪者家属在现实社会中的存在困境,抑或《单恋》中的人与性别本质的讨论,甚至是他直木奖的得奖作《嫌疑犯X的献身》中以献身作为主体存在意义的实践,都可以看出东野圭吾对于「人是什么」、「人如何存在」问题思辨进化的痕迹。
我们可以看到,《白夜行》作为这样一个思考脉络的阶段代表,它不仅延续着《恶意》中对于人性黑暗面的挖掘,还更进一步让这组「犯罪生命共同体」为了自我生存,不断地剥夺身边的人的幸福与生命,他们的邪恶与罪愆,几乎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一个是游走在白日的道德边界的华丽女王,一个则是躲藏于社会正义暗影间隙的社会害虫,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成就自我,以他人的幸福献祭,在这样一个寻找不到救赎可能的层面上,可以说是演绎出东野圭吾最极致的「极恶物语」。
然而,东野圭吾给予了他们一个行为的原型基础,他们一切的恶,来自于他们的父母。父母亲不仅给予了孩子生命,但又为了自己的慾望,孕育出孩子们心中的愤怒与恶意。篠冢一成询问笹垣刑警为什么他们要不断製造出同样形式的强暴袭击时,笹垣的回答正说明了一切,「因为她相信这种做法,能够轻易夺走对方的灵魂」、「而杀害当铺老闆的动机,多半便隐藏在让他们深信如此的根源中」。
因为脆弱的纯真受到伤害,所以必须捨弃而坚强,因为坚强,所以必须自过去、自记忆逃亡,从无视人间的律法道德,一直到狼狈不已、泯灭人性。没有了灵魂,也就等于失去了「心」,丧失了善良/道德感的可能,只剩下脑所能够製造的智慧,智慧不见得能够保证善良,但却可以确保犯罪的可行,让他们一步步走入暗夜之中。即使他们有彼此作为头上的太阳,但相互守护的阳光因为没有了灵魂的良善,而无法彼此凈化,反而更显映出自我内在灵魂的空乏?所以只好以更多的恶意来填补,以他人的纯洁灵魂作为代偿,以此作为生存之道。
如果有机会回头,他们会愿意仍如此选择吗?或者我们应该说,他们真的有选择吗?亮司不能选择自己有着恋童癖的父亲,雪穗无法抗拒母亲将自己卖给洋介当养女,推入更深的人间地狱。他们只能选择自己变身为丑陋的生物──杀害自己的父母,让自己背负原罪;或是选择在他人的眼光中,被催化为丑陋的生物──抱着被忽略的可能,求助警察或社福团体(七○年代的日本显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体系),然后被同伴们指点着:原来这就是被性侵害的少女、原来这就是禽兽父亲的儿子(即便没有背负这样的罪名,但后来仍是流言四窜,甚至出现威胁)。在日本那样以耻文化为社会规仪核心的社会,这种耻辱,只会从父母的身上,转移为孩子的形象,只会更加深刻,不可能消失。
那一条绵延不绝的堕落之路,一如松本清张所说的「兽道」,是东野圭吾认为他们唯一的求生之道。是啊,因为我们早已看到,现实中无所不在的歧视证明了,阳光下的兽道可能比白夜里的兽道,更刺眼、伤人。他们无法选择天童荒太《永远的仔》里的孩子们相互舔舐伤口的人生,而选择正面迎击宿命,对他们来说,是积极的,但对他们周遭的人来说,却是不幸的。
永远不再
小说的最后,亮司纵身一跳,在雪穗的面前绝命,他选择保护她,将一切秘密带走;而雪穗掉过头去,走上了楼,一次都没有回头,彷彿与她无关,继续拥抱她的华丽人生。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作恶多端的他们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这样人间的公理正义又何在呢?然而,真的是如此吗?失去了太阳的雪穗,真的能够继续活得耀眼吗?当犯罪生命共同体裂解,失去最大的支柱后,她如何选择新的灵魂吞噬,去填补她空洞的肉身,製造出她新的替身呢?
失去了亮司,那生命中唯一的光,雪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凭藉,或许这才是对她最严厉、且唯一的制裁方式。她失去了头顶的太阳,连走在白夜里都不复可能,只能永远地躲藏在黑夜中,再也无法找回任何一点点真实。
本文作者介绍
陈国伟,笔名游唱,新世代小说家、推理评论家,现为国立中兴大学台湾文学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