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时,丈夫已经跑去庭院,活力十足地四处走动了。
「等由宇起来以后,我可以去看仓库里面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该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我小时候也常去仓库探险,可是里面只有一些耕田的机器。」
「没关係,我想看!」
从丈夫兴奋活泼的样子,难以想像他在东京的时候简直就像个茧居族。我觉得好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早,你醒得真早。」
穿着休閑服的由宇出现在檐廊。
「早安,智臣。」
「啊,早安。对了,今天轮到我做早餐。」
丈夫急忙脱下拖鞋进入屋内。
「我也去帮忙。」由宇说。
「不用,那样轮流就没有意义了。你好好享受早晨的空气吧,我想用昨天摘的野草做味噌汤。」
「不要做出太奇怪的东西喔。」
我担心地提醒,但丈夫似乎很起劲:
「好像微带苦味,不过我好想快点尝尝看。啊,这个地方怎么会这么美好!」
丈夫前往厨房后,由宇只留下一句叮咛「最好披件衣服,否则会感冒」,然后就去洗手间了。
我在檐廊坐下,隐约感受到由宇和丈夫在家中走动的感觉。
此后,每天早上用完早饭,我们都会三个人一起去散步。是丈夫听到由宇有散步的习惯,央求想要一起去。我们通常都会先走到红桥那里,确定各自的手机收得到讯号,检查讯息或来电纪录。然后沿着河边慢慢走,走到通往隔壁村落的山路一带就折返。
丈夫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说想要去隔壁村落看看,但由宇劝阻说山路非常险峻,最好不要,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打消了念头。
我们偶尔会换个路线,走到山上或废校所在的地方,但大部分都只是沿着河边散步往返。有时候也会去祖父母的坟墓,放上供品。这种时候由宇都说要先回去,从来不曾一起跟到墓地。
散步的时候,我总是有种古怪的感受。丈夫和由宇走在一起,这是很奇妙的光景。直到不久前,由宇还是过去的人,而丈夫是现在的人,两边的时间是断绝的,因此让我觉得好像其中一个人是搭乘时光机冒出来的一样。
散步途中,丈夫总是兴奋地滔滔不绝。
「我想要趁着住在这里的机会,去做人类绝对不会做的事。」
「为什么?」
由宇问,丈夫挺胸回答:
「因为这样做,就可以逐步解除洗脑。『禁忌』只不过是人后天强加的洗脑,看在『外星人的眼睛』里,全是些可笑的事,完全不合理。」
「比方说,你要做什么呢?」
「呃……像是吃奇怪的东西。比方说吃虫……」
「很可惜,这一带的人自古以来就有吃虫的习惯。蚱蜢的话,不光是长野,很多地方应该都会食用吧?」
「这样吗……?」
「如果你有兴趣,下次我可以买来。蚱蜢,还有蜂蛹……啊,对了,你喜欢的蚕蛹,有些地区好像也会吃。不过舅舅说这个家没有吃蚕蛹的习惯。」
「哇,我好想吃吃看!一定很可爱吧……」
在这几天当中,由宇和丈夫亲近了许多。感觉由宇极力和我保持距离,尽量只跟丈夫说话。
丈夫语重心长地说:
「如果我们住的市区是人类工厂,那么这里就是工厂的遗迹。是已经不再製造新东西的工厂,也不会有人再命令别人生产。待在这里,我觉得自在太多了。我想要做为已经功成身退的零件,永远在这里生活。」
「这样吗?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有人说我还年轻,叫我应该要结婚、要生小孩。」
「那是工厂的亡灵。遗迹总是有亡灵的。」
丈夫一本正经地说,由宇开心地笑了:
「对,这个村子或许有许多亡灵。」
我听到流水声。比记忆中小了许多的河,现在仍有潺潺流水。我远离了秋级以后,那流水声仍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不去。在流水声旁边,和真正的由宇走在一起,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河对岸可以看到我们祖先的墓地。读大学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和叔叔讲电话,提到「土还没有落下去」。后来都过了二十多年了,埋着祖父棺材的位置仍是高高的一坏土,没有落下。
那座墓地底下,祖父现在是什么模样?后来我参加过几次公司上司和朋友父母的葬礼,但全是火葬。头髮和皮肤还在吗?我在查资料的时候,读到遗体要完全回归大地,需要百年以上,所以搞不好祖父在地底的形貌比想像中的更要完整,正在注视着我们。
「奈月,怎么了?」
丈夫回头,伫足的我急忙跑向两人。河川另一头的墓地,一群乌鸦似乎聚集在给祖父母的供品上。
一个月的秋季假期,这是我和丈夫的极限。如果超过这个时间,不仅存款会见底,「工厂」的人也不会坐视旁观。一旦被发现,我们就会被带回去。
「最好在入冬之前回去。因为这里雪量很大,有时候一楼都会被埋在雪里。」
由宇也这么忠告。丈夫似乎很遗憾,但我认为这是我们假期的极限了。
走出屋前的道路,可以看见高山。山景一天比一天红,现在有一半以上都被红叶所覆盖了。
散步结束后,我们吃着长野当地的煎包「御烧」,讨论今天要做什么。由宇说要整理庭院,丈夫说要找「酸叶」。我们说秋天不知道还有没有酸叶,但干劲十足的丈夫并不在意。我已经失去了味觉,即使找得到酸叶,也不可能再品尝到它的酸味,所以觉得无趣,决定在家整理餐具。
「这怀念的杯子,我可以拜託叔叔,拿一个回去吗?」
「最好联络理津子阿姨说一声。因为搞不好是什么纪念品。」
「好。」
檐廊外面的庭院树木也微微转红了。我看着那红叶,呢喃道:
「我第一次看到秋天的秋级。因为每次来都是夏天。我无法想像这里下雪的景象。」
听到我的话,由宇看也不看我地说:
「这里每年到了冬天,都是一片雪景。」
「做为知识是知道,但我无法想像。」
「因为你只去看自己看得到的东西。」
我觉得由宇话中带刺,忍不住垂下头小声反驳: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世上有很多人正视着不想看到的东西,规矩地过着日子。」
自从与由宇再会,说出我是外星人的事以后,我就隐约察觉了。由宇在轻蔑我。
「下雪以后,一定会是与秋红不同的另一番美景吧。」
丈夫陶醉地说。
「我是东京人,所以几乎没有看过多高的积雪。一定很美吧。」
「事情可没那么单纯。」
由宇的表情缓和下来,微笑地看着丈夫说。
「冬季的严寒也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我好想体验看看。」
儘管明白八成无望实现,但丈夫还是嘟哝着说。
「智臣真的很喜欢这里呢。」
对于丈夫说的话,由宇即使会婉劝,也不会否定。这就是我认识的由宇。
即使被美津子姑姑当成男友对待、被我强迫结婚,由宇也完全不拒绝。我认为「顺从」是小时候的由宇的处世之道。
「当然了!我也好想亲眼看看这里的冬季和春季,可是没办法吧。因为『工厂』的人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招数……」丈夫喃喃说。
丈夫和我都感觉到了。「工厂」肯定很快就要派出「使者」过来了。怠工逃避做为「工厂」一部分的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被带回去了。我等待着「使者」的到来。
被使者带回去以后,我们会被带回工厂,然后他们会不着痕迹、但强制性地诱导丈夫继续劳动、劝我生下孩子。每个人都会不断地游说我们,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这次众人一定会彻底将我洗脑,我的身体将会成为工厂的一部分。我的子宫、丈夫的精巢,一定都将不再属于我们。
既然如此,就快点从头到脚把我洗脑吧!这样一来,我一定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可以在大家生活的假想现实世界里笑着活下去。
是我的祈祷上达天听了吗?隔天「使者」就来秋级的祖母家敲门了。
我吃完午饭,正在洗手间刷牙,听见敲门声。我应着「来了」,开门一看,姐姐就站在门外。姐姐和外甥女手牵着手。她瞥见穿居家服的我,似乎贼笑了一下。
「奈月?有客人吗?」
由宇从厨房走出来问,看到姐姐,似乎一眼就认出她来,表情僵住了。
「早安,由宇。好久不见了。我是贵世表姐,还记得我吗?」
「……记得。好久不见。」
「预定的时间都过了,你们却一直没有回来,妈也一直问,所以我也担心起来,过来看看。」
姐姐用一种酒醉般的口吻说话。我怀疑她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学里面的人说话?她的语调就是这么刻意,像在作戏。
「啊,姐!好久不见!」
丈夫从起居间现身,用比姐姐更夸张的声音大声招呼。
他很讨厌姐姐。姐姐是长大后被「工厂」拯救的人之一。小时候的姐姐无法融入周遭,但成为工厂的工具以后,获得了救赎,成为疯狂的「工厂」信徒。
丈夫总是在私底下说姐姐的坏话:「在工厂的人里面,那个人特别恐怖。」
我们请姐姐到起居间,泡茶招待。就快上小学的外甥女开心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你们也不是要永远在这里住下去吧?」
姐姐说她已经吃过午饭了,没有碰由宇端出来的御烧,对我说道。
「嗯……」
「你们夫妻可别在这里赖上太久,给由宇添麻烦——就像以前那样。」
由宇闻言,脸色煞白。
「你们应该快点回家,恢複小俩口的生活。对吧,智臣也这么想吧?」
「嗯……」
丈夫似乎连做表面工夫都懒了,敷衍地应声,吃起御烧来。
「哦,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情况,妈也在担心你们喔。居然夫妻俩一起跑来由宇的地方住。」
「很抱歉,我应该在这段期间去别的地方的。」
也许是因为我和丈夫都听得心不在焉,由宇急忙向姐姐道歉。
「这不是由宇的错。村里的人有没有说什么?我好担心他们给你添麻烦。」
姐姐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世界让她说出这些话来,而不是她自己想说的话。我好羡慕这样的姐姐。
外甥女开始在屋子里玩腻了的时候,姐姐起身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呢?」
丈夫说着,飞快地起身,打开通往玄关的纸门,开心地领姐姐出去。他摆好姐姐的鞋子,就像急着送客,不停地说:「这么早走,真可惜。」
「我会再来。」
姐姐似乎也对丈夫的厌噁心知肚明,没对他赶人的态度多说什么,离开屋子。
我去姐姐的车子那里送行。
「你开那条山路过来的?」
「对啊。」
「姐姐变得好会开车,明明以前晕车晕得那么厉害。」
「欸,你知道车站前面又有人在发传单吗?大家都在讨论。」
这话实在毫无脉络,我一时不解姐姐在说什么。
「之前邻町有个高中男生惨遭杀害,兇手落网了不是吗?因为两个案子很像,新闻节目又播了伊贺崎老师的命案。明明都二十年前的事了说。好像因为这样,老师的爸妈又开始发传单了。我觉得一般发生那种事,家人都会离开伤心地,可是他们没有搬走呢。町内会都在议论纷纷,好像还有传闻说,搞不好就是那对夫妻杀了自己的儿子,是他们把证据藏起来了。这些人真的很没口德呢。」
「是喔……」
「你以前不是也去发过传单?再去帮忙怎么样?」
「……我考虑看看。」
姐姐的车子远离了。
我慢吞吞地回到主屋,丈夫在佛坛房间里鬼吼鬼叫着:
「啊啊啊啊!他们终于来了!」
丈夫踩到我的铺盖,差点跌倒,抓住我的双肩。
「那家伙完全被工厂洗脑了。我又要再次不属于我自己了!都是他们害的!」
「冷静点,智臣,姐姐没办法强迫我们回去,现在也只能像那样若无其事地施压而已。我们还可以继续在这里悠閑地过日子。」
「你看到那女人的眼神了吗!?根本就疯了。她用那种彷彿我们是罪人的眼神看我们,一副『现在还可以原谅你们』的态度。我只是想要做我自己,为什么非要别人来原谅不可?真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