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兩人在溫泉相遇

「那么，我这就出发去捕捉巨龙。」

骑在马上的女剑士全身包覆纯白色盔甲，爽朗地对我眨一下眼。

优菲在露天澡池表明决心后，才隔了一夜，我便在破晓时刻被她叫醒，带着惺忪睡眼，看着她意气风发地跨坐在马上。晨雾尚未散去的王宫内，三名很不幸被派去随优菲踏上旅程的士兵，不发一语地将行囊堆上马背。

「你真的打算把龙抓回来？我以为那只是开玩笑。」

「当然是真的。只要能让你高兴，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即使是恋弟情结严重到无药可救的人，大剌剌地说到如此地步，听起来反而觉得清爽。

优菲确实相当厉害，说是汤国史上最强剑士也不为过。若国内有谁能够打倒巨龙，除了优菲便没有其他可能。

更何况，优菲是个说到必定做到的人。体内流着相同血统的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再说，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优菲信心满满的样子真的非常帅气，让我好想大声向所有人炫耀：「她就是我的姐姐！」

因此，我实在无法阻止她，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我一定支持你，所以你绝对要活着回来。要是死掉了，我可不会原谅你喔。」

优菲见我神情认真地这么要求，嘴唇忍不住颤抖，跃下马背冲过来，紧紧抱住我的头。那力道之大，搞不好可以勒死一头熊。

「我的弟弟真是太可爱了！有马，我好喜欢你！」

「够了够了，快点放手！别忘了你穿着盔甲，很痛耶！」

我的头被金属胸甲用力挤压，赶紧使儘力气挣脱优菲的手。

「好啦，赶快去把龙抓回来！」

「呵呵呵，你在害羞啊？真是可爱～」

「快点上路！」

如此这般，我目送全身冒着爱心，还抛飞吻过来的姐姐离开王宫，踏上旅程。

我不断朝她挥手，直到看不见为止。在此同时，我回想起半年前也像这样目送过家人离去。当时，勤奋上进的妹妹离开汤国后，现在不知在遥远的异国过得好不好？

姐姐和妹妹跟我都相差四岁，如果说姐姐优菲是长于武勇的女豪杰，妹妹小羽便是好学不倦的才女。小羽热中于学习，目前在学风鼎盛的邻国留学。

我为先后离开国家的姐姐和妹妹祈求平安，并且準备转身回宫。忽然间，我感觉到有外人往这里窥看。

对方身形娇小，比我矮一个头。他的身上背着登山用大行囊，头戴盖至眼睛的脏兜帽，使整张脸蒙在阴影下。那个看不出年龄和性别的可疑人物，躲在树林阴影中看着这里。

「你来王宫有什么事吗？」

我一开口搭话，对方立刻慌张地看向四周，接着战战兢兢地指着自己。没有错，我是在跟你说话。这里除了我们两个，便没有其他人了吧？

「嗯……那个，不好意思」

对方怯生生地低语，脱下兜帽，露出本来的面容——原来是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生。她顶着散乱的头髮，脸上沾满污泥，高度数圆框眼镜如同个人的正字标记。

「你不太像汤国的人。」

「是，是的！我叫做哈娜·玛奇。」

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用力地弯腰鞠躬。背上的行囊跟着开口，使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啊哇哇！」她连忙蹲下，捡拾掉在地上的东西。

「那么，你来王宫有什么事吗？」

「啊！差点忘记！」

名叫哈娜的少女抱着行囊起身，挺直背脊。

「嗯……我是帝国军圣遗物研究所的研究员，所以……请让我跟国王陛下见面！」

她大声这么要求，又对我弯腰鞠一次躬。结果，背上的行囊再度开口，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撒出来。

汤国是位于大陆东缘的小国。

再往东边，便是辽阔的海洋，北边与宗教国家「教国」接壤，南边和西边与军事国家「帝国」为邻。从地图上看，大概如同「遗落在两大国家之间的小国」。

汤国最引以为傲，同时也是唯一能拿出来讲的，是打从建国以来，丝毫没遭受过战争的影响。既没有参加过战争，也没有被捲入战火的经验，安稳的日子正是我们最大的骄傲。

汤国北边的「教国」是新兴国家，信奉自然崇拜，认为天地万物皆有神明寄宿其间。他们靠着信仰迅速扩张势力範围，也藉由信仰的强大力量凝聚军队，以「圣战」之名接连侵略其他国家。

接着往西边移动，是号称军力称霸全大陆的「帝国」坐镇。长年下来，帝国为了这片大陆的霸权，不断与号称版图面积居冠的巨大国家「联邦」征战。

汤国紧邻这些强盛又好战的国家，依然避开大大小小的侵略，悠悠哉哉地度过了三百年。

好吧，说穿了也不过是「其他国家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汤国属于火山国家，国土处处都是山地，交通极为不便。而且土壤贫瘠，难以种植作物，又有地震、洪水、火山爆发、巨龙侵袭等自然灾害，相邻的两个大国认为没有佔领的价值，所以长年放任不管。

这才是汤国的现状。

我们能维持三百年的安泰，都来自其他国家的漠不关心。

也因为如此，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帝国军的人，要求谒见国王陛下，可说是前所未闻的大事。我被这么拜託，会慌张起来也是理所当然。

那么，发生这种事情时，我们的国王陛下又在做什么呢……

「

喂——父王——」

「嘿呀～这不是有马么。啥事来着？」

穿着下田用工作服，拿着锄头耕种的魁梧男子听见叫声，转过头来。

这里是城外的某片芋头田。跟着一群农民卖力锄土，皮肤晒得略呈褐色的中年男子不是其他人，正是我们汤国的现任国王，道后三世。

「你会来这个地方，真是稀奇喔～想跟咱一起种芋头来着？」

「一点也不想。」

国王用缠在脖子上的手帕擦汗。我听到他那样问，只是无奈地回应。

我的父亲，亦即道后三世陛下，非常喜欢在田里忙来忙去。他不光是将农业定为国策大力推动，只要有空，还会换上工作服，跟农民一起下田工作。也因为如此，他彻底染上农民们的乡土腔，使得一国之君的威严严重扫地。

从我的角度看来，汤国正是太过着重农业，才会这么贫穷。但如果换另一个角度，国王亲自与庶民一起下田工作，也让他获得极高的支持度。汤国的财政困窘归困窘，国家仍然可以维持安定，很大的部分要归功于国王的声望。

「那边底水姑娘是谁来着？」他指着我身旁的人问道。

父王陛下肩扛锄头，完全是一副农家人的模样。那位帝国来的使者已经嘴巴张得老大，完全说不出话。

她本来是要谒见国王的，却看到一个全身沾满泥巴，在芋头田里耕作的农夫。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我挺直背脊，郑重地重新介绍。

「这位是隶属于帝国军的研究员，哈娜小姐。哈娜小姐表示想与陛下见面，我便将她带来这里。」

「帝国军！」

国王吓了一跳，赶紧拿手帕把脸抹乾凈，直接用手梳理乱糟糟的头髮，端正自己的表情。

「嗯，朕是汤国国王道后三世。千里迢迢从帝国前来此处，真是辛苦了。那么，你来到我们国家，请问有什么事？」

他恢複一国之君的角色，用字遣词也拘谨不少。可惜现在的场景是芋头田，而且当他被看到穿着工作服，浑身沾满泥巴时，一切便已经太迟了。

「啊，那个……我是帝国军圣遗物研究所的研究员，名叫哈娜·玛奇！今，今天来到贵国，是有事情想拜託陛下！」

哈娜小姐回过神来，双手在胸前合十，祈祷般地仰望身材高大的国王。

「请让我研究贵国的温泉！」

她满心热切地叫道，语气满是真心诚意。然而，父王听了，只是不解地看向我。

「……『温泉』是啥来着？」

「我也不知道。」

我们父子都没听过这个字眼，露出疑惑的表情。哈娜小姐很明显对我们的反应相当震惊。可是，不管你有多震惊，不知道的东西还是不知道啊。

「温、温泉的意思，就是温热的泉水。」

「温热的泉水？」

她会不会是指王宫露天澡堂内，用火山熔岩加热的地下水？话说回来，帝国的人想调查地下水的什么东西？

父王大概也在想同样的事情，歪头看了我一会儿，接着挺直身体，保持自己的威严。

「好，你可以去调查那个叫温泉的东西。不过，你要向有马报告调查内容跟结果。这是唯一底条件……唯一的条件。」

「那、那个，如果陛下不希望太拘谨，用您习惯的方式说话也没关係。」

「真的么？那我便不客气啰。哎呀～要表现得像个国王，可真是折煞人啰～」

那样也太随便了吧——儘管心里这么吶喊，我也只能咬牙忍耐。

「那么，有马，你负责给这位姑娘带路。」

「咦……由我带路？」

我表面上维持毕恭毕敬，内心其实埋怨得要命——「别开玩笑了，我正忙着思考重建国家财政的方法，哪里还有时间管其他事？」

一派爽朗的国王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满，面露温和的笑容下令：

「甭冤甭冤，她是帝国来底宾客，当然要由地位相当底人接待。你是汤国底王子，就多担待点呗。」

「王子？」

哈娜小姐听到我的头衔，惊讶地睁圆双眼。不然她原本以为我是什么人……

「非、非常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您只是小小的守卫……真是太失礼了！」

「你这句话才最失礼……」

「呜呜呜～」她来回打量我跟国王，显得不知所措。那模样像极了被两只猫盯上的可怜小老鼠。

……难道帝国军没有更像样的人才吗？

我不禁为他们国家的军队感到担忧。

王宫内的露天澡池，水温总是恰到好处。其秘诀在于：这里把地热涌泉——也就是哈娜小姐所说的「温泉」——抽上来，不分昼夜地注入大澡池。于是，我决定先带她参观地热水涌出的地方，也就是哈娜小姐所说的「源泉」。

汤国王宫位于山麓，由当地留存的遗迹改建而成。虽然外观称不上豪华，石材建筑倒是相当坚固。将温泉从山脚下打上王宫的设备，同样沿用古代人留下的遗迹。

我带哈娜小姐来到后山山脚的一处遗迹小屋，亦即所谓的「源泉」。

「太厉害了！这些都是古代人遗留下来的吗？」

哈娜小姐踏进小屋的地下室，看到从来没有见过的设备，兴奋地欢呼起来。

宽广的地下室地板铺满磁砖，正面墙壁画有登别山倒映湖中的大片风景，两侧挂着多到数不清，经过研磨的光滑镜面。能打造出这样的人工空间，代表古代人发展出相当高度的文明。

但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地面磁砖早已剥落大半，墙壁和镜面也长出青苔或发霉，使原本的美丽大打折扣。

「一个、两个、三个……竟然有八个浴池！这些全部都是温泉水吗？」

「对，八个浴池的水源都不一样，成分也各不相同。」

八个经过修补的浴池分别注满不同源泉的水。其中水量最多的温泉，则被引至王宫的露天澡池。

「八种水源……这么小的地方，竟然有八个不同成分的涌泉，真是不可思议……」

「是吗？」

「当然了！温泉是在地底加热的水。通常在同一块土地上，即使各个温泉的泉源不同，那些泉源在地底下也都是相连的，所以不可能出现成分不同的情形。可是，这里却同时拥有八个不同种类的温泉……真是太厉害，太厉害了！」

哈娜小姐似乎对温泉很有兴趣，带着闪闪发光的眼神，说着满口温泉经，跟先前娇弱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后山还有很多这样的源泉，每一个温泉的成分都不同。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过去——」

「成分全部都不同？」

她激动地抓住我的胸口，眼珠几乎要跳出来。

「请、请务务务务必告诉我！这里到底有多少种温泉？」

「嗯……全部大概两百种左右吧。」

「两、两百种！」

哈娜小姐一把推开我，自顾自地带着笑容，在室内中央转起圈，最后单膝跪地，将双手紧扣在胸前，有如要向神明祷告。

「神啊，这里真是天堂。我彷彿置身在充满温泉的天堂……」

她的镜片后面一闪，下一秒，一颗感动的泪水落了下来。

「会不会太夸张了……温泉在帝国有那么稀奇？我是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我平常即与这两百种温泉为伍，因此没有什么感觉。哈娜小姐听了，镜片后方又闪过「我无法容忍这句话」的异样光芒，大步大步往这里逼近，直到两人的身体快黏在一起。在她的魄力下，我不由得把身体往后仰。

「您可否知道，温泉为奇蹟之泉。据说四千年前，在这片大陆发展出一大文明的古代人，正是利用温泉的奇蹟力量常保年轻，治疗伤口，袪除百病。」

「温泉有那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吗……」

「没有错！」

哈娜小姐把脸凑到我的面前，距离近到眼镜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

等一等，不管再怎么说，哈娜小姐都是一个女生，这番举动未免太没有防备。她既蓬头垢面，戴的眼镜又毫不吸引人，完全不属于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她的肌肤散发出女性特有的清甜香气，还是让我的内心小鹿乱撞。

「就、就算是温泉好了，那也不过是洗澡用的水吧？洗澡用的水怎么会有那种力量……」

「那是魔法！温泉水里蕴含魔法的力量！」

魔法——将一切不可能化为可能的神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