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奥・洽鲁『社群的哨兵』
男人们翻上一个坡后,远眺着塔拉诺平原大喝了一声。
唐达也吸了口气。
无垠的平原在面前延伸。
收割完的农田如同数百块小碎布拼成的地毯。四处的丘陵彷彿绿色的碗扣在地上,除了星星点点的几处相当大的村落以外,这片土地上全都是肥沃的良田。
渡海而来的悠果人肯定是将从土着人那里听来的名字用作了地名吧。南部的许多地方都原样延用了亚克人的地名。亚克人称此处为塔拉・诺,意为『广阔的原野』。这片土地是支撑着新悠果皇国的穀仓地带。
此前一直在攀登的亚乌尔山与在平原右方绵延不绝的托乌哈拓山脉相连。在平原左方很远的位置上有一座略矮的亚麻塔山脉,即使在眼下的冬季仍然披着绿衣。
青弓川流过这片平原。最近数天接连降雨,今天突然转晴,河面宛如光带一般闪亮。在河的下游能看到湛蓝的大海。
和桑加尔王国的边境线由东西向横穿托乌哈拓山脉,与前方不远处的海岸线相连。如果举大军进攻过来,比起穿行托乌哈拓山脉的艰辛山路,用舰队从海岸上登陆后再进军平原更加容易。
新悠果皇国军的指挥官们认为这片平原会成为首战的战场,所以从全国召集的二千民兵,其中约七成都被调到了这里。
唐达一行的北方人暂且被调到了京城南部的某个城镇,青弓川从这里流过。每个村落都要徵招十人,所以仅在北部地区也集结了四百人的队伍。这四百个男人聚集在宽广的河滩上,每五个村落的人编为一组。
被安排负责运送军事物资的组,从这个小镇乘船沿青弓川南下,应该已经建好了宿营地。
其余的男人带着运货的马匹,南下来到了这里。这些马不是皇国提供的,而是在徵兵的同时,将村里的农耕马徵召运转货物。农耕马对村民来说很贵重,一个村子不可能提供太多,最多也就一匹。来自贫困村落的民兵们甚至没有马,必须自己背着分配来的货物。
唐达的老家所在的村子,给了唐达这些被徵召入伍的男人们一匹马,但这匹马已经相当年迈,且又瘦弱不堪,一旦负重时间过长,就会十分痛苦的停住脚步。
唐达看到老马吃不消的眼神后感到很可怜,不由得将马背上的一件货物担到了自己的肩上。到南方的路途遥遥,难以承受背着货物的长途奔涉,脚、腰和背部都饱受折磨,晚上甚至睡不着觉。
不过身旁腿脚沉重的老马性格不错,明明没有发觉唐达对它的照顾,偶尔会把湿乎乎的鼻子在唐达的耳朵上蹭来蹭去,彷彿是在安慰唐达。这匹名叫霍洽『老爷爷』的马没有完成自己作为驮马的任务,却是个好旅伴。
「霍洽,辛苦你了。再走一会儿就到终点了。」
男人们的队伍开始下坡,唐达抚摸着老马的脑袋,轻声抚慰。
那个平原很可能成为人生的终点。——这个所有人都相同的想法,也涌上了唐达的心头。可是这片平原的风景实在太美丽了,怎么都无法想像自己真的会在那里与敌人互相拼杀。
轻轻的叹了口气后,唐达走下了坡道。
北部部队的民兵在黄昏时分来到了山脚下的平原。
宽广的草地变成了皇国军的营地,放眼四看全是排列整齐的帐篷,缝着金线的旗帜在夕阳的照射中熠熠生辉。
营地内开始準备晚饭,升火冒起了烟,数百匹马的气味、烟的气味以及饭的气味都混杂在了一起。
「你们北部部队的营地在那边。」
在兵马的嘈杂声间,微微传来了指挥民兵的队长的声音。
正规军把华丽铠甲和剑放在身边,已经开始吃起热腾腾的晚饭,而唐达等人还在饿肚子,步履蹒跚的牵着马前进。
来到民兵的营地后,唐达愣住了。
在山阴处的溪流边上有一大片牧草地,三百个男人驻扎在这里显得绰绰有余,但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炉火,没有一个帐篷。
此前,入夜后他们都会分散到全村的人家或仓库中休息,没想到今天会在荒郊野地过夜,所有人都垂头丧气。
「每五个村一组,给一个炉子。先照料好马。然后在太阳落下前到小河的下游挖一个大小便的坑。最后再準备晚饭。」
听到民兵队长的指示后,男人们慢吞吞的开始行动。
「走在前面的人都干什么去了?他们不是为了建营地早早就过河了吗?」
「……他们不是为咱们建营地,而是为正规军吧。」
周围传来了低声私语,但不敢让民兵队长听见。说出挫败士气的话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施以鞭刑,在此前的旅程中大家都有了切身的体会。
大约有八名正规军统领着民兵,从他们的言行和态度就能明显的看出,他们这种武士阶级的思考方式与民众不同。
在民兵从各地彙集而来、编成部队的当天,民兵队长就骑在马上用严肃的声音训示,不想为保护祖国而牺牲就是对祖国的危害,会被处以极刑,并在随后的几天里用事实证明了此番言论。——某个男人趁着天黑想要逃跑,于是他的脑袋就滚落到了民兵们的眼前,就连没人察觉到他逃跑的同村人也被鞭打到了半死不活的程度。
没有一丝情份的严惩对这群男人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民兵中有许多人自打出生就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子。他们只有在交税时才能见到武士阶段的人。
身上穿着铠甲和兜帽、眼露冷光、用刀砍下别人首级的武士形象,让这些男人从心底感到颤抖。——他们认识到,所谓武士,就是一群可怕的、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自从那件事以后,男人们为了不被民兵队长注意到,再也不敢发出抱怨了。
日落西山后,即使在南部也能感到寒意。
男人们围在炉火旁,一边烤着火,一边不声不响的吃完了简陋的晚饭,然后裹着毛毯躺下了。
漫长的旅途人仰马乏,横躺下来后身上咯吱作响。唐达想要找一个能稍微轻鬆点的姿势。他把毛毯拉到了脑袋旁,用自己的呼吸温暖脸颊,不知何时宛如意识消失了一般陷入了沉睡。
不知是谁在大声尖叫,唐达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篝火已经燃尽,只有月光昏暗的照在草地上。从周围的黑暗中传来了好几个男人在殴打某人的声响。
唐达站起身,横躺在旁边的邻村男人小声的劝道。
「……不要管,别惹麻烦。」
有人在小声抽泣、呻吟,还能听到发怒的吼声和打人的声音,但民兵队长们没有一个人过来。因为他们睡在稍远处的帐篷里,所以听不到吧。
唐达站了起来。他心知自己愚蠢的秉性,却无法视而不见。
他仔细观察,三个男人在对一个细小的人影拳打脚踢。
「你们在做什么?」
唐达出声后,男人们回过了头。
「跟你没关係!滚回去!」
声音还很年轻,充满了兴奋。
唐达毫不客气的走到了男人们的中间,站在蹲着的男人身边。
「……你们打扰我睡觉了。要是再吵闹下去,其他村的人也会发脾气吧。」
唐达沉着的说道,年轻人们沉默了。他们终于察觉到那些被打扰了好觉的男人们在沉默中不断的积攒着心中的怒气。
不过,就此作罢的话也太没面子了,刚才大吼的年轻人一把抓住了唐达的前襟。
「——你摆这么大的架子,是想做什么?」
唐达一言不发的注视着年轻人。年轻人吐了口唾沫,狠狠的打在唐达的肚子上。肚子里似乎有种什么东西破裂了似的疼痛,喘不上气来。唐达按着腹部向前摔倒,却没从年轻人的身上移开视线。
「喂……」
同伴提醒年轻人。年轻人回过头,发现有七、八个男人包围住了自己,脸上变成了铁青色。唐达所在小组的男人们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瞪着这群年轻人。
看到年轻人们赌气的摇晃着肩膀,走回了篝火旁,唐达拍了拍蹲坐在旁的男人。
「你没事吧?」
他点了点头,战战兢兢的抬起了头。月光模模糊糊的照出了他的面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过了十八岁的成年人,骨瘦如柴,只有眼睛闪着亮光,脸上满是鲜血。
「……我来给你治伤吧。」
唐达说着就抱起了少年,随后向默默的站在旁边的男人们深深的一鞠躬。
「谢谢你们。」
男人们耸了耸肩,各自回到了睡觉的地方。
他们一直与不是村民的唐达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想到在危急时刻居然会出手相助,唐达很高兴。
唐达把少年抱到了河边。
「你能自己洗脸吗?」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开始洗脸,偶尔会因疼痛而停住手上的动作。在他身边,唐达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袋子,用手摸索着从中拿出了一个以油纸包裹的小玩意。
把油纸中的粉末倒在手掌里,稍微撩点了水,涂在了少年脸上的伤口处。
「舒服点了吧。」
听到唐达的确认,少年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被打?」
唐达小声的寻问。少年憋了一会后,断断续续的回答道。
「他们说我很吵……只要有你在,觉都睡不好……我以前总是做噩梦,但离开村子后就好了。来到这里后,又开始做噩梦了。」
他还没有变声,听起来像个小姑娘的声音。
少年说到这里又闭上了嘴,唐达平静的催促他往下说。
「梦?什么样的梦?」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又挤出了几句话。
「必须逃跑……奔跑……必须逃跑。……被压碎了。胸口很沉重,从我的体内传出大喊大叫的声音……」
唐达发现少年在颤抖,把手轻轻的扶在他的肩膀上。
(他太害怕战斗了吧,这也没办法。)
此时少年突然睁大了眼睛,凝视着群山的方向,像是越过了唐达看向了别的什么东西。
微微的感觉到空气在低鸣。
唐达的身上泛起鸡皮疙瘩,下意识的在口中唱起咒文,想要平定心神。
突然传来了嘶——的一声。旁边山中的树林里,鸟群一齐飞向了夜空中。随着嘈杂的振翅声,一个像是狐狸或是野狗的黑影以优美的动作跃过了河流,跑向了平原。这是第一只。随后,许多野兽接连的从山中跑了出来。
少年摇晃着脑袋,开始大喊大叫。
「……危险!这里危险!快逃!……大家快逃……!」
奔跑的野兽群或踩踏、或跨越过还在睡觉的民兵们。民兵们愕然的睁开了双眼,向周围警戒,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达站起身,拽着还在颤抖中大喊的少年的手,走向大部队。
「大家都起来!快跑,向野兽们逃跑的方向!」
有若干人听到唐达的声音站起身后,开始奔跑。但大部分人只是迷糊的看着唐达,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像是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唐达想要再大喊一次,就在他用力吸气的瞬间,大地突然隆起,大幅度的震动。震动持续了一会儿后,树林也开始摆动,互相撞击。
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
声音听似远处的雷鸣,大地宛如被剥去了表皮,正对面的森林向上隆起,开始向这边滑动。上游处发生的泥石流扫平了树林,流向了男人们睡觉的草地。
黑暗中响起了尖叫声。
唐达正想抓住少年的手,泥石流却从背后撑起了他的双脚,衣服挂在了冲来的木枝上,被拖走了。
唯一幸运的是泥石流并不严重。被捲走时唐达用胳膊捂住了脸,好不容易把脑袋露出了土石之外。
不久后,树枝挂在了野营地下游的巨石之间,唐达的身体也停住了。
泥石流结束后,唐达发出的呻吟打破了奇妙的寂静。他拽起了少年,回头看向野营地。
他观察着月光照亮的风景,从河边起,约有三分之一的野营地被埋在了砂石下。
唐达吐出了嘴里的泥土。少年一边咳嗽,一边哭泣。
唐达用颤抖的手轻轻的抚慰着少年沾满泥巴的后背。
唐达等活下来的男人们用火把照着砂石,开始从泥土和树木之间搜救同伴。有两个同伴刚好被挤进了两棵树之间围成的空隙里,因此得救。他们的收穫仅此而已。
到了早上,已经确认有二十五个男人被砂石埋没。其中包含两名唐达所在村组的人。
虽然想立即挖出那些埋没于砂石中的人,但仅凭锄头对掺杂着岩石和树木的泥土毫无办法。
八名武士骑着马来现场巡视,不久后民兵队长把倖存下来的男人们召集到了一起。
「真是天灾。不要再挖了。你们要在正午前从此地出发,开始埋设用于挡住敌人骑兵部队的木桩。——不能在多余的事情上浪费体力。」
听到「多余的事情」这个词的瞬间,那些闭着眼睛、以头抢地的男人们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怒吼。——如今砂石下正埋没我的兄弟和朋友。你居然说救他们是多余的事……
这个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回蕩。
民兵队长铁青着脸,拽住缰绳,制止马因畏惧而向后退步。
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五岁,代代都是统领一个玛库罗(一个大队=约三百名士兵组成的大队)的大队长,这次被指派统令民兵。
他身边的副队长察觉到了上司的惊慌,大喝道。
「安静!」
副队长年事已高,将近六十的高龄在实战中已经发挥不出什么力量了。他出身于下级武士,因为擅长管理人得到了提拔,辅佐年轻的队长。
民兵们已经停止了抱怨,周围寂静无声,却充满了用手都能摸到的愤怒。
副队长沉着的呼吁道。
「我很明白你们的心情。想到自己的亲人可能在砂石下还有呼吸,肯定会坐立不安吧。
「但是,即使给你们全员人手一把锄头,全都挖开需要多长时间?我从刚才就在观察你们的进度,我想等到天黑大概都挖不完。虽然可以估计着篝火所在的位置,集中挖掘那里,但无奈冲来的砂石量实在太骇人了,他们肯定在土砂的冲击下被捲走了吧。
「明天还要继续挖吗?——你们试想一下,虽然很可怜,但人类的呼吸肯定坚持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吧。」
副部队只是平淡的叙述着事实,怒气从男人们的沉默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