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文老师平冢静额头冒着青筋,大声念出我的作文。
自己听过一遍,才发现文笔还有待琢磨。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看穿投机想法的无名作家,以为用些难一点的辞彙,便会显得比较聪明。
所以,是这篇不成熟的文章害我被叫过来吗?
不,当然不是,我对此心知肚明。
平冢老师念完作文后,按住额头深深叹一口气。
「比企谷啊,你还记得我上课出的作文题目是什么吗?」
「……记得,是『高中生活回顾』。」
「没错。那你交一张犯罪宣言做什么?你是恐怖分子还是笨蛋?」
平冢老师又叹一口气,像是伤透脑筋似地撩起头髮。
这样说来,「女教师」三个字念成「Onnna-KYOUSHI」,比念成「JYO-KYOUSHI」还来得性感(注1日文中,前者念法较为强调性别)。
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露出贼笑,下一秒一整叠纸马上敲下来。
「给我认真听。」
「是。」
「你的眼睛很像腐坏的鱼呢。」
「DHA很丰富吗?听起来满聪明的。」
平冢老师的嘴角微微扬起。
「比企谷,这篇乱七八糟的作文是怎么回事?我姑且听听你的借口。」
老师狠狠瞪向我。她算得上是美女,此刻视线却非常锐利,简直快让我喘不过气,真是吓死人了。
「没、没有啦,偶有好好回顾高中生活啊。最近的高中生不都速这样吗?我并没有写错!」
我吓到话都讲得口齿不清,毕竟平常跟人说话都会紧张了,更何况对方是比自己年长的女性。
「这种题目是要你们回顾自己的高中生活。」
「那请老师事先说明清楚,我一定会乖乖写的。这算是老师出题上的疏失。」
「你这小鬼,别耍嘴皮子。」
「小鬼?从老师的年龄来看,我的确是小鬼。」
这时,一阵风吹过。
是拳头。
一记直拳毫无预警地挥过来,漂亮地掠过我的脸颊。
「下一拳就不会挥空啰。」
老师的眼神非常认真。
「对不起,我会重写。」
我决定表现出自己的歉意与反省。
不过,平冢老师似乎不甚满意。糟糕,难道我得下跪道歉吗?我拉直裤管顺平皱褶,弯下右脚準备跪到地上,一举手、一投足都优雅而不拖泥带水。
「我并没有生气。」
啊……来了,又是这句话。
讲这种话的人最麻烦,和「你老实说,我不会生气」一样。但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真的不会生气的人。
不过意外的是,平冢老师好像真的没有动怒,至少她没有为了年龄以外的事情不高兴。我伸回弯到一半的右膝,偷偷打量她的神情。
平冢老师从胸前快被撑破的口袋里拿出七星烟,在桌上敲打滤嘴,动作像是中年大叔一般。她塞好烟草后,用百圆打火机「喀嚓」一声点燃香烟,再「呼」地吐
出烟雾,最后一本正经地看向我。
「你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吧?」
「没有。」
「……有朋友吗?」
她发问时,已经预先做出我没有朋友的前提。
「我、我这个人很重视公平原则,所以不想跟特定人物深交!」
「也就是说,你没有朋友啰?」
「简、简单来说是没有……」
听到我这样回答后,平冢老师立刻变得充满干劲。
「真的吗?你果然没有朋友!完全被我料中了!一看到你那双死鱼眼,我立刻明白啰!」
光看我的眼睛便明白?那就别问了好不好!
平冢老师频频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看着我的脸,委婉地问道:
「……那么,你有女朋友之类的吗?」
「之类」是怎样?如果我说我有男朋友,你打算怎么办?
「目前还没有。」
我对未来怀抱希望,所以刻意把重音放在「目前」。
「喔……」
这次老师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有点泪光,希望那是被香烟熏到的关係。喂,别这样!不要用充满关爱的温柔眼神看我!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她是什么热血教师吗?早晚会骂学生是腐烂的橘子之类的?或是想回去那所「热血校园」任教(注2按暗指日本以教师为主题的连续剧内容。)若是如此,我倒希望她早点回去。
平冢老师寻思一会儿,「呼~~」地吐出一口夹杂叹息的烟。
「好,就这么办,你把作文重写一遍。」
「是。」
果然如此。
好,这次我就写得四平八稳,像写真女星或配音员的部落格上「今晚的晚餐揭晓……是咖哩!」那样。这到底有什么好揭晓的?根本没有半点惊喜感。
到此为止,事态都还在我的预料中,但接下来的可就超乎预期。
「不过,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和态度已伤透我的心。难道没人教过你不能随便跟女性提到年龄吗?所以,我要求你参加『侍奉活动』,做错事便应该接受惩罚。」
平冢老师明明一副兴緻勃发的样子,似乎比平时还有精神,实在很难相信她的内心真的有受伤。
我突然想到,「勃发」这个词念起来跟「波霸」有点像呢……我开始逃避现实,看向老师撑起衬衫的丰满胸部。
真是糟糕……不过平冢老师也真怪,怎么会因为可以惩罚学生而开心呢?
「侍奉活动……是要做些什么?」
我怯生生地问道。在这种场合,总觉得她会叫我去清扫水沟,或者逼我当绑架犯之类的。
「跟我来。」
老师把香烟往烟灰堆积如山的烟灰缸一压,然后站起身。在没有任何说明和解释的情况下,我整个人愣在原地。但老师在门口回头催促:
「喂,还不快点!」
平冢老师竖起眉毛一瞪,我连忙追过去。
×××
千叶市立总武高中的校舍形状有点特殊。
若从高空往下看,校舍的形状像汉字的「口」。下方再多个多媒体大楼,就成为这所学校的鸟瞰图。
通路两侧分别是教室大楼和特别大楼,两栋大楼的二楼有走廊互相连通,形成一个四角形。
被四角形校舍围在中间的空地,便是广大现实充的圣地——中庭。
午休时间一到,他们会男女一同来到中庭享用午餐,再打打羽毛球帮助消化;放学后的黄昏时光,他们则以校舍为背景在此谈情说爱、吹海风看星星。
简直是欺人太甚!
就旁观者看来,这些人像在努力演一出青春偶像剧,真是让人心寒,而我扮演的则是「树」那样的角色。
平冢老师在打过蜡的地板留下「喀、喀」的脚步声,她要去的地方似乎是特别大楼。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毕竟侍奉活动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侍奉」这个字眼在日常生活中不会随便出现,只有在某些特殊状况下才会使用,例如女僕侍奉主人。如果是那种侍奉,我一定举双手双脚说「Let's party」,但现实中不会有这种好事……更正,肯付一些钱的话亦能办到。不过,若是付钱便能享受,梦想和希望什么的也就别提了。总而言之,侍奉不是什么好东西。
更何况我们来到的是特别大楼,来这里不是帮忙搬音乐教室的钢琴,就是整理生物教室的垃圾或图书馆藏书,我最好先设下一道防线。
「啊,我的腰有些毛病……记得叫疱什么来着,疱、疱疹(herpes)?」
「你想说的是疝气(hernia)吧?不用担心,我没有要你做苦工。」
平冢老师用瞧不起的表情对我说。
嗯,那会是查数据之类的文书工作吗?就某方面而言,那种枯燥乏味的工作比做苦力还累,像是把挖开的洞填满再把它挖开的拷问一样。
「我患有一种一走进教室就会死掉的病。」
「你是哪位长鼻子狙击手吗?草帽海贼团来的?」
你有在看少年漫画喔!
也罢,反正我不排斥一个人埋头苦干。只要关掉心里的开关,告诉自己是个机械即可。若照这样下去,我搞不好会追求机械化的身体,最后甚至变成一根螺丝(注3影射漫画作品《银河铁道999》)。
「到了。」
平冢老师在一间看似正常的教室前停下脚步。
教室挂牌上没有任何字。
我好奇地望着牌子,老师则直接把门打开。
教室一角凌乱地堆满课桌椅,看来这里已经被当成仓库使用。除此之外,这里和其他教室并没什么两样,就是一间普通的教室。
不过,它看起来还是很与众不同,因为里面有一位少女。
少女在西斜的夕阳下读书。
眼前光景美得像一幅画,给人一种即使世界末日到来,少女也会留在那里继续阅读的错觉。
我的身心完全陷入静止状态。
——我不禁看得出神。
少女察觉到有人进来,便将书籤夹入文库本,把头抬起。
「平冢老师,我应该跟您提过进来前麻烦先敲门吧?」
少女五官端正,留着一头黑色长髮,虽然和班上那些女生穿着同样的制服,她却显得独树一格。
「就算我敲门,你也从来没应过声。」
「那是因为我还来不及响应,老师已先自己进来。」
听完平冢老师的理由,少女投以不满的眼神。
「还有,那个眼神呆得要命的人是哪位?」
少女冷冷地打量我。
我知道这名少女是谁。
二年J班的雪之下雪乃。
当然,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长相,并没有实际跟她交谈过。没办法,我在学校本来就很少跟人说话。
总武高中设有九个普通班和一个国际教养班,后者的偏差值较普通班高出个二到三,班上大多是从海外归国或打算出国留学的学生。
在那个闪闪发亮——不,应该说自然而然就很引人注目的班级中,雪之下雪乃又显得特别突出。
她的成绩相当优秀,不论是段考还是模拟考,总是稳坐全年级第一名宝座。
另外补充一点,那罕见的美貌也让她时时刻刻受到众人注目。
总之,她可说是校园第一美少女,名声响叮噹。
至于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平凡无奇学生。
因此,就算她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过,被说眼神呆得要命还是让我有点受伤,开始想要用些「啊,以前有种名字跟这很像的点心,最近都找不太到呢」之类的借口来逃避现实。
「他叫比企谷,希望加入社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