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会结束后我走出教室,便看到平冢老师在外头等着。
她盘手伫立的样子像极了警卫,如果套上军服、拿起鞭子,真的再适合不过。反正学校本来就像一座监狱,所以我的想像不算太过天马行空。这里差不多是恶魔岛(注7阿尔卡特拉斯岛,位于美国旧金山湾内,过去曾为监狱。)或卡山德拉(注8漫画《北斗神拳》中的监狱名。)的感觉,世纪末救世主怎么还不快来救我?
「比企谷,社团时间到啰。」
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倏地变惨白。不妙,会被带走!
要是再被带去社办,我可真要对校园生活绝望。雪之下那家伙天生瞧不起人,说起话来根本配不上「毒舌」这么可爱的形容词,已经算是恶言相向。那样算是傲娇吗?我看只是个讨人厌的女生罢了。
然而,平冢老师毫不体谅我,咧嘴露出不带感情的笑容。
「走啰。」
她要抓住我的手腕,我马上一个闪身,她再伸手过来,我也再度躲开。
「那个,我觉得啊……从尊重学生自主、促进学生独立的学校教育观点来看,强迫学生实在有可议之处。」
「可惜学校是训练学生适应社会的地方,进入社会后你的意见是行不通的,所以趁现在赶快习惯吧。」
话才说完,平冢老师的拳头便飞过来正中我的腹部,痛得我一下子忘记呼吸。老师看準我僵直的瞬间,抓住我的手。
「知道再逃下去会怎么样了吧?别老是烦劳我的拳头。」
「已经确定是拳头喔……」
要是再痛一次我可会吃不消。
走着走着,平冢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
「对了,就这么办。下次你要是再逃走,跟雪之下的比赛就直接算你不战而败,还要加上处罚,最好别指望三年便能毕业。」
不论是未来层面还是精神层面,我能逃的地方都被堵死了。
平冢老师走在我身旁,鞋跟敲击地面发出喀喀声响。不仅如此,我的手腕还被她抓着,就某种角度而言,我有点像是陪变装成女教师的酒店小姐去上班兼消费。
不过有三点不同。首先,我并没有付钱;第二,我并不是手臂被拉着,而是肘关节受到控制;最后一点,我完全不快乐,也不觉得兴奋。
儘管手肘能碰到老师的胸部,我却没有半点喜悦,因为我就要被带去那间社办。
「老师,我不会逃跑的,让我一个人过去吧。反正我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甚至到了不是一个人反而会心神不宁的地步。」
「别讲得那么孤独,我想跟你一起去啊。」
这时,老师突然温柔地笑了。她平常眼角总是往上吊,但此刻完全不同,那巨大的反差让我不禁吓一跳。
「与其让你跑走再来懊悔,用拖的也要把你拖去比较不会让我有心理负担。」
「这理由太烂了吧!」
「那是什么话?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我是为了让你脱胎换骨才这样陪着你喔!多么动人的师徒之爱啊。」
「这哪算是爱?如果这就是爱,我一点都不需要。」
「从之前那些借口看来,你未免太彆扭……太彆扭的人,秘孔位置不是会相反吗?你可别去盖什么圣帝十字陵。」(注9出自漫画《北斗神拳》的剧情。)
你未免太爱看漫画……
「坦率一点才讨人喜欢。老是用冷眼看待人间,应该快乐不起来吧?」
「世界上也不全是快乐的事。如果抱持快快乐乐就好的价值观,就拍不出让美国人痛哭流涕的电影。况且,悲剧当中总是能找出快乐。」
「这些言论非常典型呢。虽然现在常看到性格扭曲的年轻人,你却已经算是病态的程度。你果然罹患高二生特有的疾病『高二病』。」
我在老师非常灿烂的笑容下被宣判为有病。
「咦?说是『病』也太过分了吧?而且,『高二病』是什么?」
「你喜欢看动漫画吧?」
我要求老师解释,但她不予理会,径自提出下个问题。
「嗯,是不讨厌。」
「为什么喜欢?」
「因为……那毕竟是日本文化之一,又是享誉全球的大众文化,不肯承认反而很奇怪吧?而且从经济层面来看,动漫画带来的庞大商机也不容忽视。」
「嗯,那一般文学呢?喜不喜欢东野圭吾或伊坂幸太郎?」
「是有在看,但老实说我比较喜欢他们成名前的作品。」
「你喜欢哪些轻小说书系?」
「GAGAGA文库……还有讲谈社BOX,虽然我不确定讲谈社那个算不算是轻小说。老师,您究竟想问什么?」
「嗯……以不好的角度而言,你完全没有违背我的期待,患有不折不扣的高二病。」
老师一脸讶异地望着我。
「所以说高二病到底是什么……」
「高二病就是高二病,是高中生常有的思想型态,例如觉得耍彆扭很帅气、常把『工作就输了』这种很适合他们的网路流行语挂在嘴上、提到畅销作家或漫画家会说『比较喜欢他们成名前的作品』。他们瞧不起大受欢迎的东西,欣赏一些小众玩意儿。此外,他们也瞧不起身为同类的御宅族,常常摆出一副顿悟一切的模样说些彆扭的道理,简单说就是一群讨厌鬼。」
「讨厌鬼……可恶!我几乎完全符合,根本无法反驳!」
「不,我是在称讚你。最近的学生很厉害,会跟现实妥协,让当老师的都没了动力,感觉只像在工厂工作。」
「『最近的学生』是吧……」
我不禁露出苦笑。这句话早已经用到烂啦。
当我觉得有点厌烦,打算反驳一下时,平冢老师盯着我的双眼,耸耸肩膀说:
「你大概还想说些什么,但就是那一点让我深深觉得你有高二病。」
「……是吗?」
「希望你别误会,我是很认真在夸奖你。我喜欢不放弃思考的人,虽然你个性彆扭的地方实在很彆扭。」
对方直接表明喜欢之意,让我一时为之语塞。我鲜少被人这么说,因此不知该如何回话。
「就个性彆扭的你看来,雪之下雪乃这个人如何?」
「讨厌的家伙。」
这次我连想也不想就如此回答。我打从心底觉得她是个讨厌的人,程度跟被人嘲笑「还是别改成水泥路吧(注10出自动画电影《心之谷》之剧情。男主角天泽嘲笑女主角月岛将「Country Road」改编成「水泥路」的举动,因此月岛觉得天泽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差不多。
「这样啊。」
平冢老师露出苦笑。
「她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烦恼。总之,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哪里温柔啦?我在心中暗自咂舌反驳。
「她一定也得了什么病。她总是那么温柔又通情达理,但这个世界既不温柔又不讲理,她想必活得很辛苦。」
「姑且不论她是否温柔或通情达理,至少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差不多呢。」
我说完,老师露出「没错吧」的表情看向我。
「你们果然都很彆扭。我就是担心你们没办法适应这个社会,才想将你们聚集在一起。」
「那里不会是隔离病房吧……」
「或许喔。不过,你们这样的学生满有意思的,我很喜欢。说不定我只是想把你们留在身边而已。」
老师开心地笑着,依然紧紧扣住我的手臂。这种类似综合格斗技的技巧八成也是从漫画中学来的。我的手肘不断发出讨厌的咯吱声,同时在老师丰满的胸部上蹭来蹭去。
……呼,手臂完全受到控制,我很难挣脱。虽然心有不甘,但现在只能多享受一下这种触感,真是可恨啊。
然后,我又想起乳房是成对的,所以前面提到的胸部应该用複数形才对。
×××
来到特别大楼后,老师大概不再担心我会逃走,终于把手放开,但她离开时仍频频对我使眼色。那不是因为离情依依,而是充满杀气地暗示:「你知道逃跑的下场是什么吧?」
我苦笑着步上走廊。
特别大楼的一隅相当安静,连空气都冷冰冰的。
应该还有其他社团在活动,这里却听不到任何吵杂声,不知是地点的关係,还是那个人——雪之下雪乃散发的奇特氛围使然。
说实话,我打开门时心里一片沉重,但就这样落荒而逃也很不是滋味。
反正别理会她说的话就对了。不要想成是两个人,我跟她是各自独立的,彼此毫无瓜葛,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尴尬之处,更不会觉得不愉快。
从今天开始,我要实行「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计画。第一点:见到旁人便视为路人。附带一提,本计画没有第二点。
简单来说,我之所以会觉得尴尬,在于「必须和她说话」、「要和对方好好相处」之类的强迫性思维。
当你搭电车时,总不会因为隔壁坐了人就觉得「糟糕,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尴尬啊」,这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我不必多想什么,只要静静地看书就好。
我打开社办的门,见到雪之下在读书,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
「……」
儘管打开门,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我先在心中对她打声招呼,然后走过去。
雪之下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一瞬间,下一瞬间又回到文库本上。
「地方都已这么小,竟然还无视我……」
雪之下直截了当地予以无视,害我以为自己是不是变成空气。这不就和平常在教室的时候一样吗?
「你打招呼的方式真奇怪,哪一族的?」
「……你好。」
我受不了雪之下的讽刺,改用幼儿园学到的方式问候,这次她笑了。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对我笑,我也发现她笑起来有酒窝,还会露出虎牙等小细节。
「午安,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呢。」
说实话,她露出笑容简直是犯规,而且是马拉度纳「上帝之手」等级的犯规。这点我不得不承认。
「我、我只是因为逃跑就会被直接判输才过来的,你可千万别搞错喔!」
这段对话有点像爱情喜剧的内容,但男女生的立场相反吧?
果然不行啊。
雪之下并没有因此坏了心情,应该说她对我的反应毫无兴趣,径自继续说道:
「先前被我讲得那么难听,照理说应该不会想再来这里才是……莫非你是被虐狂?」
「并不是……」
「那是跟蹤狂?」
「也不是。喂,你为什么要以我对你抱持好感为前提?」
「难道不是吗?」
这个女人,竟然把头一偏摆出疑惑的样子!虽然这模样有点可爱,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赚到了。
「不是!你未免太有自信,连我都受不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一定很喜欢我。」
雪之下说这句话时,表情跟平常一样冷淡,看不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雪之下的确长得很可爱。就连跟她毫无关联、在学校里没有任何朋友的我,都知道这号人物。她无疑是校内屈指可数的美少女。
话虽这么说,她的自信却是高得不寻常。
「你是经历怎样的成长过程,才能够那么乐观?难道天天过生日或者男朋友是圣诞老人?」
否则她怎么可以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要是让她那样继续下去,迟早会出状况。最好在还有转圜余地时,引导她走回正途。
潜藏在我心中的善良人性开始骚动,我小心翼翼地挑选辞彙说道:
「雪之下,你并不正常。那是天大的误会,赶快去动前额叶切除手术吧。」
「为了你自己着想,说话最好修饰一下喔。」
雪之下发出「呵呵呵~」的笑声看着我,恐怖的是她眼神没有在笑。
不过,她没有骂我「垃圾」或「人渣」什么的,已算是值得嘉许。老实说,要不是她长得可爱,我早已一拳揍下去。
「嗯,对于处在底层的比企谷同学来说,我可能不太正常吧,但对我来说,这种思考方式是很正常的。依据经验法则推测嘛。」
雪之下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就算是这种举动,换成她来做就会变得有模有样,真不可思议。
「经验法则啊……」
说得出这种话,代表她有恋爱方面的经验吧?从她的外表看来是可以理解。
「你的校园生活一定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