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职员办公室的一角规划为会客区,那里摆了皮革制的黑色沙发和一张玻璃桌,跟其他区域分隔开来。从会客区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校内图书馆。
舒爽的初夏之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一张纸随之飘起。
我沉醉于这幅令人伤感的光景,目光追着那张纸,想知道风要带着它吹向何方。接着,那张纸像一颗潸然落下的泪滴,轻飘飘又何等无力地飘落地面。
这时,一只鞋跟发出「咚」一声,以万钧之势牢牢钉住那张纸。
那是一双修长的美腿。即使被紧身裤装包覆住,依然看得出其长度和美好。裤装要穿得好看,身材必须非常完美才行。如果是穿裙子,还可以靠露出双脚或穿裤袜来增添性感;但换成掩盖住那些魅力的裤装,很容易显得土里土气、毫无风情。即使拥有苗条的身材,但要是没有一双紧緻又不失肉感的双腿,裤装就无法发挥该有的价值,甚至还会显得难看。
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裤装不同。那双腿之匀称,用黄金比例来形容都不为过。
而且不只是双腿,小蛮腰也画出平滑的曲线,一路往上来到丰满的胸部……哇,我来到富士山吗?
从脚底到胸部,她的身材曲线像是一把小提琴,而且不是单纯的小提琴,是跟小提琴中的极品「斯特拉迪瓦里」一样完美。
但问题在于这副身材的主人有一张非常恐怖的面孔,简直如同运庆和快庆(注3两人均为日本鎌仓时代知名的佛像製作师傅。)一同製作的金刚力士像。不论从艺术、文化或历史的角度来看,都相当可怕。
教授国文的平冢老师叼着香烟滤嘴,恶狠狠地瞪着我,脸上的表情像在说「我正在忍耐不要发飙」。
「比企谷,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这、这个嘛……」
我无法承受老师睁大眼睛投射过来的视线,于是用含糊的回答带过并别开脸。
下一秒,平冢老师从右手小指头开始收紧。光是这个动作,手指关节便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难不成你想回答『不知道』?」
「您误会了!我当然很清楚!刚刚我是要说『这个我知道』!我会乖乖重写一份,请不要揍我!」
「废话,当然要重写。真是的……我本来还以为你稍微有点改变。」
「因为我的理念是贯彻初衷。」
我露出一个「耶嘿♪」的笑容。接着,平冢老师的太阳穴一带,好像发出某种东西断裂的声响。
「果然还是得用拳头修理一下吗……不论是电视或其他什么东西,用拳头解决才是最快的。」
「这、这怎么行,不能把我比喻成那种精密的机器吧。再说,最近的电视越来越薄,也禁不起太用力敲打,看来老师跟我们的年纪果然——」
「冲击的第一拳!」
咚!老师出招前喊得气势十足,相较之下,拳头戳进我腹部时,只发出「咚」的小小一声。
「……唔咳!」
我拚命把逐渐远去的意识拉回来,抬起头看到平冢老师不安好心的笑。
「如果不想吃我歼灭的第二拳,少在那边耍嘴皮子。」
「非、非常对不起……抹杀的最后一拳就免了吧。」
我乾脆地道歉后,平冢老师心满意足地坐下,椅子发出一阵嘎吱声。或许是我当下道歉的关係,老师此刻的笑容显得神清气爽。虽然她平常的言行举止实在是令人不敢领教,让人很容易忘记她其实是一个大美人。
「『超能奇兵』真是一部好动画,好在比企谷你一下子就能了解我的梗。」
容我订正,看来她只是因为有人明白她使用的题材而觉得高兴,这种个性果然还是令人不敢领教。
最近我终于知道老师的兴趣是什么,简单说,就是看一些非常热血的动、漫画。可惜这种小知识实在是无聊到极点,脑容量又被浪费掉一些。
「那么,比企谷,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问一下。你写这种乱七八糟的回答到底是想怎样?」
「什么想怎样……」
根据常理,有人向自己问问题时,自然必须回答对方。但是,我已经把自己能回覆的答案都毫不保留地写在那张调查表上,要是老师看完之后仍无法理解……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平冢老师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吐着白烟看向我说:
「虽然我早已知道你的性格很彆扭,但本来以为你多少会有点成长。看来侍奉社并没有带给你什么影响呢。」
「是……」
我试着回想平冢老师说的那段「侍奉社」生活。如果要用一句话说明这个社团在做什么,就是听取学生们的烦恼,协助他们解决问题。但说穿了,那只不过是个隔离病房,把没办法好好融入校园生活的人聚集起来。我被要求去协助其他学生,藉以矫正自己彆扭的个性跟死鱼眼,但实在没特别做什么,所以并没有多大的归属感。如果硬要举个例子的话……嗯,户冢真是可爱,只有这样。
「比企谷……你的眼睛突然变成死鱼眼啰,还有把口水擦掉。」
「啊!糟糕,一不小心就……」
我赶紧用袖口擦擦嘴角。好险好险,体内的某种东西差点要觉醒。
「……你的毛病根本没有改善,反而更加恶化啊。」
「不不不,跟老师比起来,我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严重。以老师的年纪,还会提到『超能奇兵』——」
「歼灭的……」
「——可见得您果然是一位成熟的女性!我可以切身感受到老师不遗余力推广名作的使命感。没错!哎呀,我是说真的啦。」
我费了一番功夫把话拉回来,以免再次遭到老师的拳头伺候。虽然平冢老师的确收起拳头,但眼神还是一样兇狠,不禁让我想到野生的猛兽。
「真是的……总之,职场见习调查表给我重写一次。还有,为了惩罚你伤到我的心,帮我统整这些调查表。」
「……是。」
堆在我面前的是一大叠纸张。我必须像麵包工厂的工读生一样,把一张一张的调查表分门别类,而且旁边还有人监视。
现场只有我跟一名女老师,但根本不会有什么让人血脉贲张的发展,更不会有被老师揍一拳时,不小心碰到老师的胸部这种好事。
那些通通都是假的。骗子!那些写美少女游戏剧本的,还有写恋爱喜剧的轻小说作家,最好马上来跟我道歉。
×××
在这所千叶市立总武高级中学,二年级学生有个名为「职场见习」的活动。
这个活动会搜集大家想见习的职业,然后让我们实际到职场参观。这是「宽鬆教育(注4自二〇〇二年开始推行,旨在培养学生的思考能力和知识运用能力,并且丰富其社会经验。教育大纲则将必须学习的内容减少三成,减轻学生负担。)」的一环,目的是让我们亲身体会出社会的感觉。
其实职场见习本身没什么不好,每间学校也都有类似活动,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活动就接在定期考试之后,代表我得牺牲宝贵的念书时间,帮忙处理这种杂务。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挑刚考完试的时间举办啊……」
我一面忙着把调查表依职业类别分类,一面开口问道。坐在空桌上,嘴里叼着一根烟的平冢老师为我解答:
「学校就是刻意选在这种时间举办的啊。你应该也知道,暑假结束后就要选择三年级的类组吧?」
「有那种事吗?」
「我应该在班会中讲过……」
「喔,那算是我的客场,所以我没什么在听。」
但是说真的,为什么班会要叫做「Home Room」呢?又不是要去老师家,虽然我打死都不想去那里(注5「Home」也有「主场」之意。)。
还有,大家轮流当值日生、负责在班会和上下课喊口令的制度,最好赶快废掉。每次轮到我喊口令时,班上总是显得特别死气沉沉。不要再这样折磨我好吗?如果换叶山喊口令,大家明明会又笑又闹,而他也会笑着要大家安静下来,整间教室显得一派欢乐;但是一轮到我喊口号,同学们便通通闭上嘴巴,连个嘘声都懒得给。照这样看来,那甚至连我的客场都算不上。
「总之,学校在暑假前的定期考试后举办职场见习,就是希望你们别只会考试,也要能明确规划出自己的将来……虽然成效很让人怀疑。」
平冢老师以这句话作结,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
我就读的总武高级中学是升学型学校,超过半数的学生都打算继续念大学,而且真的会做到。不用说,当他们进入这间高中时,已经立下继续升学的目标。
他们一开始就打算把自己的人生推迟四年,所以对未来当然没什么展望。看来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人会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我是绝对不会去工作的。
「又在想什么没出息的事情啊……你打算选文组还是理组?」
平冢老师一脸受不了地对我问道。
「我吗?我——」
「啊!原来在这里!」
我正要开口,却被一阵嚷嚷打断。
出声的人,是最近算得上比较熟识的由比滨结衣。她亮色的头髮在头上绑成一颗丸子,老大不高兴地晃啊晃;下半身的裙子还是那么短,领口的扣子打开两、三个,看来清凉感十足。话说回来,她明明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却直到现在才逐渐熟识,就某种层面而言,我的社交能力真是厉害。
「哎呀,由比滨,不好意思,比企谷借我用一下。」
「他、他又不是我的东西!我、我一点也不在意!」
由比滨一面否认,一面还用力挥手。她那种「我才不需要这家伙」的口气,是教我如何不在意?像这样被彻彻底底否定,实在有点受伤……
「有什么事情吗?」
回答我这个问题的不是由比滨,而是从她身后现身的另一名少女。随着她的身体往前,头上那对双马尾跟着跳动。
「因为你一直没来社办所以直接来找你,由比滨。」
「好啦好啦,即使你不用倒装句,我也知道你不会有那个意思。」
这名黑髮少女是雪之下雪乃。如果光看外表,的确标緻得像个陶瓷娃娃,可惜她只有相貌特别端正,态度则跟冰冷的陶瓷没什么两样。
从今天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对我的唾弃,可以看出我们平常的关係。总之,雪之下跟我一样是侍奉社的成员,而且她担任社长。我们不分昼夜地持续没有意义的对抗,誓言血债血还……不,也没有那么严重啦,总之我们会挖彼此过去的疮疤、在对方的伤口上洒盐。
由比滨听到雪之下的话,更是将心中不满表露无遗,大剌剌地站到我面前。
「我可是到处奔波询问你的下落耶!结果大家都回答『比企谷?谁啊』,害我费了好一番功夫。」
「这种事情就不用补充。」
为什么要这样直捣我的痛处?难道你天生是神射手,根本不需要刻意瞄準?
「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啊……」
不知为何,她竟然满脸不悦地重複一遍,于是我在校园内对大家形同陌生人的这个事实,又对我发动一次攻击。哎呀~如果学校里每个人都认识你,找起人就轻鬆多啦~像我的存在感低到这种地步,说不定意外地适合当忍者呢。
「嗯……对不起。」
没有人认识我,真是对不起——我还是第一次为这么悲哀的理由道歉。要不是像我这样拥有不屈不挠的精神,肯定会当场哭得稀里哗啦。
「没、没有关係啦……不、不过……所以……」
由比滨的双手在胸前局促地扭动,开始害臊起来。
「至、至少留个电话嘛。你看,我这样到处找人,实在很滑稽又很丢脸……反、反正,也不会有人问我们是什、什么关係。」
由比滨的脸颊泛红,似乎是回想起在校园里到处询问我的下落是多么丢脸的事。她盘起双手、把脸撇到一边,眼角余光偷偷观察我的样子。
「嗯……我是无所谓。」
我一把手机拿出来,由比滨马上掏出她那支闪亮又花俏的手机。
「……那是什么?长途货车?」
「咦?不觉得很可爱吗?」
她把那活像廉价水晶吊灯的玩意儿凑到我面前,上面那个疑似香菇娃娃的诡异吊饰晃啊晃的,让人看了就觉得烦躁。
「不行,我还是无法理解蕩妇的品味。你喜欢及川光博的那首歌吗?或者说你是乌鸦?或寿司专家?」(注6此处指及川光博的歌曲「ヒカリモノ」,歌名直译为「发光物」。另外,「发光物」在寿司中意指鱼皮发亮的鱼类寿司,例如秋刀鱼、竹笑鱼、沙丁鱼等。)
「啊?什么寿司?还有不可以说我是蕩妇!」
她用一种看着怪鸟的眼神瞪我。
「比企谷,虽然那两种比喻都是指发亮的东西,但我不认为高中生听得懂刚才那段嘲讽。你使用的题材选得不好……真是可惜了寿司。」
平冢老师的双眼发亮,挑出我失败的地方。我说老师,您那种「这个笑话不错」的表情,实在令人不太舒服……
「居然无法体会这支手机可爱在哪里,你的眼睛瞎了吗?」
看来「比企谷有一双死鱼眼」已经逐渐变成既定事实的样子。算了,反正我早已死心,无妨。
「随便啦,用红外线传输可以吧?」
「不行,我的是智慧型手机,没有红外线传输功能。」
「咦~~所以要用打字的方式输入啊?好麻烦!」
「我又用不到红外线传输的功能,也不怎么喜欢带手机。喏。」
我把手机拿给由比滨,她怯生生地接过。
「要、要我来输入啊……是没关係啦,不过你连想都不想就直接把手机交给别人,真是大胆……」
「反正我手机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有老妹、亚马逊跟麦当劳会寄信过来。」
「哇!真的!几乎都是亚马逊寄来的信!」
要你管。
由比滨接过我的手机后,用非常快的速度打起字。平常看她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想不到动作挺快的。好,从今天开始就叫她「手指界的艾尔顿·塞纳(注7巴西籍着名赛车手,曾经获得三次F1世界冠军。)」。
「你打字的速度真快……」
「嗯?这不是很平常吗?我看是你没有写信的对象,手指才退化吧?」
「真没礼貌,我国中时好歹写过信给女生。」
她听到这句话,震惊得把我的手机摔到地上。喂,那是我的手机耶!
「骗人……」
「你知不知道那种反应很伤人?不知道对不对?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啊,因为我想像不出你跟女生相处的样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