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耳边是学生们闹哄哄的声音。单独抽出每一句话确实都有意义,但是当数量聚集到成千上万,有意义的句子也变得毫无意义。
暗色帷幕将现场彻底密封,不露出任何缝隙。以微弱的手机光源和紧急出口照明,顶多能照亮自己的掌心。
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因此,在这当下,所有人似乎融为一体。
在太阳光底下,我们跟别人的不同被照得很清楚,不论想或不想,都会明白自己跟别人是不同的个体。不过在这个地方,彼此的轮廓都模糊不清,要掌握自己跟别人的区隔也成为一件难事。
难怪活动开始之前,总要把现场弄得乌漆抹黑。
这样一来,大家一看便会明白:当聚光灯劈开黑暗,照亮的那个人,跟其他数以千计的人截然不同。
因此,能够站在聚光灯底下的,必须是非常特别的人才行。
学生们的说话声逐渐消失。
现在时刻是九点五十七分,差不多要开始了。
我开启耳麦电源,发出通知。按下电源后,麦克风会延迟一下才开始收音,所以我多等两秒再说话。
「剩下三分钟、剩下三分钟。」
不到几秒钟,耳机发出沙沙杂讯。
『这里是雪之下,在此向全体人员通知,活动準时进行。有任何问题请立即回报。』
雪之下沉着地通知完毕,切断通讯。
接着又传来好几阵杂讯。
『灯光,没有问题。』
『这里是PA(注74全名为Public Addressing,指音控、音响工程。),没有问题。』
『这里是后台,人员準备有点拖延,但应该赶得上开场。』
几个部门的报告依序进来,不过老实说,我无法完全掌握状况,毕竟,我连自己都快要顾不来了。记录杂务组在校庆期间被分到多项工作,其中包括开幕和闭幕典礼的舞台周边杂务。今天我在现场的任务是控管时间,说得简单些,即为提醒舞台上的人「时间差不多了」或「还有时间喔」之类的小事,既然执行部门要求我做,我没有办法拒绝。
各部门的资讯回传至司令部,亦即雪之下那里彙整。
『收到。在司令部下达指示之前,先各自就位。』
我待在舞台一端,跟时钟大眼瞪小眼。
每经过一秒,现场便多添几分安静。
如果从小窗户望进体育馆,应该会看见数不清的学生。不过在一片漆黑中,我只觉得好像有某种正在蠕动的巨大生物,例如持拥千面之神「奈亚拉托提普」……
咦?好像不对,千面人应该是「米尔·马斯卡拉斯」(注75奈亚拉托提普是克苏鲁神话中一种邪恶的存在,拥有数以千计化身的无貌之神。米尔·马斯卡拉斯则是墨西哥摔角选手,由于每次出场戴的面具都不同,故有「千面人」、「假面贵族」之称。)才对吧?算了,不重要。
距离开幕剩下不到一分钟,体育馆内化为一片宁静的海洋。
所有人屏息以待,不再交头接耳,共同感受这一时刻。
我再度开启耳麦。
「最后十秒。」
手指继续按着开关。
「九。」
我紧紧盯着时间。
「八。」
嘴巴不喘气。
「七。」
每倒数一秒,我跟着吐一口气。
「六。」
就在我快速换气的瞬间——
『倒数五秒。』
某个人接下去继续倒数。
『四。』
她的声音相当沉着,还带有一丝冰冷。
『三。』
进入最后三秒,她不再倒数。
不过,一定有人用手指比出「二」。
我从舞台一角往上看,雪之下正从二楼音控室的窗户监控舞台。
接着,在一片无声中,最后一秒结束。
剎那间,舞台爆出眩目的灯光。
「大家今天校庆了没~~」
「喔喔喔喔喔喔喔!」
巡学姐突然在舞台上现身,观众们跟着回以欢呼。
「千叶名胜,祭典跟什么?」
「舞~~蹈~~」
原来那个标语已经这么深植人心。
「既然都是大傻瓜,不跳舞就……」
「sing a song~~」
经巡学姐炒热气氛,学生们通通沸腾起来。
下一刻,现场响起震耳欲聋的舞蹈音乐。
现在进入开幕典礼的暖场节目,表演者是舞蹈同好会与啦啦队社全体社员。先前巡学姐带领大家呼口号,狂热气氛持续高涨,有的学生跟着跳舞搞笑,有的学生高高举起双手挥舞。
……天啊,我们学校的学生真像一群白痴……
什么叫「今天校庆了没」?我才没有!
哎呀,现在不是发獃看錶演的时候。
赶快工作,赶快工作。
『这里是PA,音乐快要结束了!』
音控发出通知。
『收到。相模主任委员,请準备上台。』
掌管一切的雪之下如此指示,在舞台上担任主持的巡学姐应该也有收到。
表演结束后,舞者们钻进舞台左手边的布幕后,站在右手边的巡学姐宣布:
「接下来,由校庆执行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致词。」
相模走上舞台中央,她的表情很生硬。上千名观众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她还没走到事先用胶布标示的舞台中央便停下脚步,拿着无线麦克风的手则不停颤抖。
相模好不容易举起麦克风,刚要说出第一个字——
这一瞬间,音响发出「嗡」的啸叫(注76意指麦克风离音箱过近,因此产生刺耳的噪音。)。
由于发生的时机太过刚好,全场观众爆出哄堂大笑。
即使从我所处的角落观察,也明白这个笑声没有恶意。我一路走来,不知遭受多少次嘲笑,早已练就用肌肤便能分辨笑声种类的本事。
然而,呆立在舞台上,受到紧张和孤独夹击的相模并不了解。
刺耳的噪音消失后,她仍然发不出声。
巡学姐担心她,拿起麦克风帮忙解围。
「……那么,主任委员,我们重新再来一次!」
相模这次总算回过神,摊开一直握在手上的讲稿。但由于紧张的缘故,她的手指不听使唤,结果一个不小心,讲稿落到地上,令观众再度发出笑声。
她的脸颊涨红,弯腰捡起讲稿。
观众席传来「加油」的声音,但是这种发言非常不负责任。儘管他们没有什么恶意,那种打气的话却无法产生正面效果。
对于处境凄惨的人,我们没有什么好安慰的,只能像无机物那样闭上嘴巴,或是像对待路边的石头般放任不管。
相模看着讲稿致词,但还是说得结结巴巴,频频吃螺丝、咬到舌头。
致词已经超过预定时间,负责掌控时间的我转动手臂,提醒相模加快速度,但她似乎太过紧张,压根儿没有发现。
『比企谷同学,提醒台上加快速度。』
耳机传来雪之下夹着杂讯的声音。我往上看向二楼音控室,她也盘手看着这里。
「早就提醒过了,相模好像没注意到。」
『这样啊……看来是我挑错人选。』
「这是在揶揄我没有存在感吗?」
『哎呀,我可没有这么说。还有,你到底待在哪里,观众席?』
「这不是在揶揄我吗?你明明看得很清楚。」
雪之下还没说完,我便忍不住回嘴。开头部分应该没有收到音。
『那个……雪之下副主委,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这时,耳机传来另一个人尴尬的声音。
……没错,所有人都听得到透过耳麦的对话。我觉得自己真是丢脸丢到家。
经过其他执行委员出声提醒,耳机先安静几秒钟,才重新发出杂音。
『……之后的流程全部提前,请各自做好準备。』
雪之下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开口,一指示完毕,立即结束通讯。
这时,主任委员总算致词完毕,进入下一个流程。
看来前途将会多灾多难。
×××
开幕典礼结束,校庆终于正式开始。
校庆活动为期两天,第一天仅供校内学生参加,第二天才对社会大众开放。
这是我第二次参与高中校庆,但是就我看来,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校庆,没有什么好大书特书。
班级演出、文艺社团的展览与成果发表、上台表演的乐团……
或许是顺应当今社会时势,学生开设的饮食摊位不能开火烹饪,只能卖一些预先做好的食物,而且不能在学校过夜。
校方设下诸多限制,却丝毫不减大家的兴緻,可见校庆是多么重大的活动。
这无关规模大小和水準高低,校庆已成为供大家乐在其中的非日常性「象徵」。
不愧是庆典。
我所在的二年F班,当然也感染到这股热闹气氛。
揽客大战早早开打,在走廊上通行成为一件难事。有人在发传单,有人排成队伍高举看板,还有人穿戴似乎从连锁卖场「唐吉诃德」买来的派对道具走来走去。天啊,看了就烦。
我结束开幕典礼的善后工作回到班上,看到所有人忙成一团,正在为音乐剧公演做最后冲刺。
「喂!化妆的在搞什么?油彩太淡啦!」
「你又在紧张什么?超好笑,笑死人了。反正观众都是沖着隼人来,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海老名到处大呼小叫,三浦则一一对演员打气。虽然她的话很伤人,但至少可以消除紧张。
我环顾教室,每个人都认真为自己的工作努力着。这一个半月下来,同学之间的羁绊变得更加强韧。
时而欢笑,时而流泪,时而互相咆哮,甚至差点上演全武行……不过,随着彼此真正的心意逐渐明朗,大家终于合而为一……的样子。毕竟我没有参加班上的音乐剧演出,不清楚实情为何。
无事可做之下,我在教室门口閑晃,同时不断呢喃「喔!原来如此」,假装自己忙着工作。
「你为什么一直假装自己在工作,是没有事情做吗?」
我彷彿听到上司在对自己说话,转头一看,发现真的有一个上司——更正,应该说是校庆上的头目(注77「上司」与「头目」皆为Boss。),海老名。
「没有事做的话,要不要帮忙顾柜檯?还是说You想上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