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我是说如果——
如果能像游戏那样退回上一个存档点,重新做一次选择,人生会不会从此改变?
答案是否定的。
那是拥有选择的人才可能走的路线。对一开始便没有选择的人而言,这个假设不具任何意义。
因此,我不会后悔。
说得正确一些,我几乎对至今的一切人生感到后悔。
毕竟事情一旦发生,之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真要后悔「如果当时该怎么做」的话,只会没完没了;即使说了,也无法改变已经形成的事实。在做出决定的瞬间,我们便再也无法回头。
不论是if、平行世界,或是迴圈,通通都不存在。归根究柢,人生的剧本不过是一条单线道。讨论「可能性」本身,即是一件空虚的事。
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错误百出。但是,这个世界错得更加离谱。
看看这个世界被搞成什么样子。大至战争、贫穷、差别待遇,小至到处参加公司徵才,却得不到半个内定录取资格,或是打工时收的钱永远跟帐目对不起来,只好用自己的钱补足短缺……大家早已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
这样的世界究竟如何称得上正确?错误世界中的正确,绝对不是真正的正确。
既然如此,错误的姿态或许才是真正的正确。
心里明明很清楚注定要失去,还千方百计地延长其存在时间,难道有什么意义?
我们终将失去拥有的一切。此乃不变的真理。
儘管如此——
因为终将失去,才显现其美丽。
因为有结束的一刻,才显得有意义。不论是停滞还是闭塞,乃至于一时的安宁,都绝非我们所能忽视或甘愿忍受的事。
万物皆有失去的一刻。千万谨记这一点。
在不经意间想起失去的事物,如同对待宝物般小心呵护,将回忆连同杯中的酒一起饮尽,想必也是一种幸福。
×××
讨厌的旱晨。
天空晴朗无云,阵阵寒风使窗户发出规律的震动声。待在暖和的房间内,只会让人想多眯一会儿。
这样的早晨讨厌透顶。
毕业旅行结束后,经过一个周末,星期一再度来到。
每逢星期一,我都深深陷于沉重的郁闷心情。我慢吞吞地撑起半死不活的身体,勉强把自己拖向浴室。
我站在洗脸台前,用惺忪的双眼盯着镜子。出现在镜中的,依然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嗯,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真要说的话,是跟往常一模一样。相似度高到吓死人。
从一点也不想去学校上课,只想整天睡大头觉,到还没踏出家门就产生想回家的念头,无一不是自己的老样子。
唯一的差别,在于洗脸的水似乎比以往冰冷一些。
秋意不再,冬天已经在门口徘徊。十一月即将结束,今年仅剩下最后的一个月又几天。
双亲为了避开通勤的尖峰时段,早早便出门上班。每次到了这个季节,拖到快赶不及上班时间,甚至稍微迟到几分钟才出门的话,路上只会更拥挤。看来冬天早晨爬不起来,想在被窝待到快要迟到果然是成人的天性,不会因为长大而有所改变。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非去上班不可。
当然了,一定有人出于积极主动的理由行动。可是,同样有很多人的理由是社会如此要求,大家都这么做,不想被社会潮流遗落在后。
总而言之,人们之所以行动,是为了得到什么,以及不失去什么。
即使保守看待,镜中的那张脸依旧相貌堂堂,水準在一般人之上。只不过,脸上那对超高中级的死鱼眼(注1「超高中级的○○」出自游戏《枪弹辩驳希望学园与绝望高中生》中的设定。)同样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
这就是我,比企谷八幡。
自己跟过去没有任何不同,非常好——我离开浴室,往客厅走去。
进入客厅,便看见妹妹小町站在厨房里等待水烧开。
双亲先吃过早餐,所以我们的食物早已有着落。现在只等小町泡好茶,一切便準备就绪。
我拉出椅子时,水壶正好发出煮沸声。小町将开水注入茶壶后,抬头看过来。
「啊,哥哥早安。」
「嗯,早安。」
小町听到我的回答,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咦……总觉得今天哥哥特别清醒呢。」
经她一说,我不禁纳闷,难道自己在平常的早晨那么没精神?好吧,不用想也知道,我对早上超级没辙。儘管不到低血压的程度,动力的确相当低落。所以,小町所言绝对不算错。今天的我确实非常清醒。
「……嗯,是啊。因为今天洗脸的水特别冰。」
我随口编一个理由,但小町仍然一脸不解。
「嗯……可是小町觉得今天的水温跟平常一样。」
「不觉得突然变冰了吗?别管这些了,赶快吃完早餐去上学吧。」
「啊,嗯。」
小町踩着拖鞋,啪哒啪哒地把茶端过来。看来比企谷家选择的是茶壶泡的茶,绫鹰这次败下阵来(注2出自日本罐装绿茶品牌「绫鹰」之广告。该品牌主打的是喝起来不输给用茶壶泡的绿茶。)。
她就座后,我们合掌轻声说「开动」。
在冬天,热呼呼的白饭和味噌汤是比企谷家早餐桌上的常客。準备这些料理的用意,想必是要我们吃得身体暖呼呼,再出门上学。这就是妈妈的爱心。
我的舌头怕烫,所以先把味噌汤吹凉再喝。抬起视线看向对面,小町也在对手上的碗吹气。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轻轻放下手中的碗,缓缓开口。
「……哥哥。」
「嗯?」
我简短应声,用视线催促她继续说。于是,她试探性地问道: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啊……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简直是一片空白,乾净溜溜。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根据这句话的逻辑推论,多少发生一点事可能反而过得比较顺利。像是得到慢性病的话,常常跑医院说不定反而让身体更健康。所以反过来说,以某种意义而言,什么都没有的人生搞不好才是惊涛骇浪的人生。」
我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串,小町听得连连眨眼。
「哥哥,到底怎么了?」
未免太单刀直入。
小町直截了当地追问。我承认刚才那一大串全是废话,但你为什么不随便挑一个地方吐槽,把注意力转移过去?
哥哥可是绞尽脑汁,才挤出那些废话……
果然是星期一在作祟,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没有啦……真的什么也没有。」
我夹起荷包蛋送入口中。说到荷包蛋,这玩意儿究竟算日式还是西式?
「嗯——」小町听了我的回答,发出不知是有意或无意的沉吟。
接着,她稍微把汤锅推到旁边,探出身体盯着我的脸。
「哥哥,你知道吗?」
「什么?难道你是小柴豆(注3原文为「豆しば」。日本电通创造之广告角色,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以「你知道吗」开头说出煞风景的冷知识。)?」
不是小柴豆的话,难道是箱子猫不成?毕竟小町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嘛(注4箱子猫原文为「はこいりれこ」。入口网站DOGATCH製作之广告角色。「掌上明珠」原文为「箱入り娘」,与箱子猫相似。)。不对,现在刚好是早餐时间,所以也有可能是食物怪兽。总不可能是同一间公司做的那只胖嘟嘟猫熊(注5食物怪兽原文为「ごはんかいじゅうパップ」,胖嘟嘟猫熊原文为「パンダのたぷたぷ」,两者皆是TOKYO MX播映之动画。)吧,小町一点也没有胖嘟嘟的感觉。而且,都是因为小町把身体凑过来,害我开始觉得她胸前的确该多长一些肉……不,我看算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超级可爱。
我自顾自地达成这个结论,小町轻轻叹一口气。
「虽然哥哥平常就喜欢说一堆没营养的话,状况不好的时候还会更严重……」
「喔,这样啊……」
小町仍然是老样子,评分标準相当严格。被她说自己讲的话没营养,我也没办法反驳什么,谁教我真的只说得出没营养的话。话说回来,小町竟然懂得从细微的言行举止分析我,难道她是心理搜查官?那个犯罪侧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
小町将筷子插进沙拉,沉默半晌,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盘子里的小番茄跟着滚来滚去。
或许因为我们是兄妹,也或许因为我们在想同一件事,小町梗在喉咙的话,我多少能推知一二。
最后,她放下筷子,窥探我的神情。
「……跟结衣姐姐还有雪乃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把食物送进口中。父母亲教导过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不可以说话。我吞下食物,再喝一口味噌汤,将许许多多的情感一起冲下去。
「……她们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
小町缓缓摇头。
「哥哥应该也很清楚,她们不会特地把这些事说出口。」
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没什么话好说。
儘管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雪之下跟由比滨都很唠叨,但她们应该不至于突然对别人的妹妹说什么。
「只是小町自己这么认为。」
她又窥看一下我的反应。
我们朝夕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不论发生好事或坏事,难免会有所察觉。
然而,也有一些事情,我们不希望被对方察觉。
「喔。」
我不置可否地应声,瞄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再度忙碌地动起筷子,埋头于自己的早餐。
相较之下,小町则显得悠哉。
「哥哥,吃饭记得细嚼慢咽。还有啊——」
小町并不就此罢休。她八成早已料到我想打断这个话题,才显得不慌不忙。
她似乎想起什么,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
「先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呢。」
「有吗?」
我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小町所说的,想必是今年六月的事。印象中,当时她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什么嘛,自己跟半年前没有任何两样。我果然不是盖的。
没有成长,也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
小町握着茶杯,温暖自己的双手。杯中明明没有茶梗漂浮(注6日本人认为杯中的茶梗立起来象做好兆头。),她还是一直盯着里面看。
「……不过,这次好像又不太一样。」
「当然了。人每天都在改变,连细胞都会新陈代谢。听说周期好像是五年还七年吧。所以说人啊……」
「是是是~」
小町露出无奈的笑容,三两下打发过去。接着,她放开握住茶杯的手,摆到大腿上。
「……所以,哥哥这次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以我闯祸为前提?这绝对很奇怪啊!」
我出声抗议,但小町只是默默地盯着这里。在那样的视线下,我实在没办法再打太极拳矇混过去。
我下意识地搔搔头,撇开视线。
「……什么也没做。本来就没发生什么。」
听到这里,小町叹一口气。
「哥哥很可能是做了什么,只不过缺乏自觉。真没办法……一件一件回想看看吧。」
「我看不会有什么效果……」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从京都回来后的几天,我不断地思考,回顾自己做的事情,想知道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或做得不对。
然而,不管我再怎么思考,都只得出那种方法最有效率,最确实,也最安全的结论。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和方法中,我认为自己的手段达成了可被接受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