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位置临海,周围又没有高耸建筑,使凛冽的寒风长驱直入,吹得窗户喀哒作响。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外。
树木不断左右摇摆,撒下满地枝叶,乾燥的风捲起阵阵沙尘;路上的行人稀疏,个个竖起外套衣领,缩着肩膀埋头前进。
冬天早已降临这个校园。
去年明明也经历过相同的季节,我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北风这么寒冷。
风声中不时混杂某人的说话声。
「最近天气不是超乾燥的吗?所以,优美子带了一个迷你加湿器来,结果上课时整间教室都是水气。说到现在的加湿器啊,插在U……USJ?还是USA上就能直接使用了呢!」
由比滨比手画脚,一个人又说又唱的,好不开心。雪之下面带微笑看着她,轻轻地点头。
「嗯,是很方便。」
雪之下本来便不是话多的人,所以这样简短的回应没什么好奇怪。只不过,我还是难以直视她的笑容。
我默默地把视线挪到地面,正好看见由比滨把脚尖转过来。
「对啊!所以我在想,我们社办要不要也放一个加湿器。自闭男,你觉得呢——自闭男?」
由比滨把整个身体转向这里,还多叫我一次要我回答。直到上一刻,我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使反应慢了半拍。为了填补这段沉默,我装做无奈地叹一口气,才应声:
「……我有在听,USB对吧。为什么没事要大老远跑去美国要电用……」
「啊,没错!」
由比滨大大地拍一下手,不等我跟雪之下的反应,立刻继续滔滔不绝。
「现在连手机都能用那种USB线充电,真的很方便喔。现在我的那支手机啊,老是一下就没电——」
她的话语一刻也不停歇,话题从加湿器转移到下次想换的手机。
多亏如此,社办得以免于陷入无声。
然而,存在的也只有谈话声,谈话主题和该有的基本要素都欠缺连贯性。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如同站在远处望着流冰。
或许是在窗外探出头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之故吧,彷彿只要踩空一步,整个人会马上落入无底深渊。
社辫内没有月曆,但我根本不用确认,便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确认日期有如计算自己一天一天减少的生命。
十二月即将度过一半,再过两个星期左右便是年底。今年剩下的日子已经没有多少。
万事万物皆迈向终焉,逝去的日子无法挽回。
又是一个年头的尾声。我眺望西沉的太阳。
当然了,在此之前,太阳每天都会西沉,时间也跟现在一样流逝。今天的太阳跟昨天的太阳并无两样,挂在天空上的永远是那一颗太阳。唯一改变的,是观者的心境。
我——不,我们正因为确实感受到终焉的存在,才会连看到一如往常的夕阳,都心生感伤。
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中,唯有这间社办是静止的。
学生会长选举结束后,我们如同往日,固定在这间社办集合,以极不自然、满是空虚的互动,度过如履薄冰的时间。
「最近真的好冷喔。不过,圣诞节也快到了呢……」
由比滨再度转换话题。
我跟雪之下跟着空洞地应和「是啊」、「越来越冷了」、「明天还会更冷吧」。由比滨见气氛没有热络起来,猛地将身体往前倾。
「啊!要不要去拜託平冢老师,在社办装一台电暖器?」
「这个可能很困难。」
雪之下不为所动,静静地苦笑。
「老师的话,还是先想想给她自己的奖赏吧。」
真要说起来,她当前最重要的,就是赶快找个人把自己送出去。我是认真的,拜託哪个人快来娶她好不好?
由比滨见我们回应得冷淡,兴緻跟着往下掉。
「这样啊……也是。」
她的肩膀略为垂下,露出失望的表情。
一连串的话题到此告一段落。
我跟雪之下本来就不多话,拿不出什么能轻鬆閑聊的话题,所以最近大多是由比滨主导会话。
这一阵子的会话,十之八九是无关紧要、对大家都没什么顾忌的内容,可说是特别设计过的打发时间方式。
根据我的观察,由比滨寻找话题的方式,比以前更高明了。
不,这样说其实不太对。
她在加入侍奉社之前,应该就很擅长这种事。从过去到现在,她不断培养自己察觉现场气氛,避免众人陷入沉默,将外表粉饰得漂漂亮亮,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能力。
这种行为说不定跟我摊开书本,实际上却没在看书很相似。
一行又一行的文字随着时间流逝,我随意听听她们的对话,不时插个一、两句,偶尔再看看时钟。
按照这几天的固定模式推断,雪之下差不多要宣布解散了。
其他人也明白这一点,由比滨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说道:
「开始变暗了呢。」
「……是啊,今天到这里结束吧。」
由比滨的那句话如同暗号,雪之下听到了,阖起书本收进书包,我们也收拾各自的东西,从座位上起身。
我们关掉电灯后,走出昏暗的社办,这片漆黑一路蔓延到视野尽头。
一行人紧闭嘴巴,走过空蕩蕩又充满寒意的走廊,下楼来到室外。
夕阳已经西沉,校舍内流泻的灯光相当微弱,天空的余晖也无力照亮校舍阴影处,我们所处的地方,早已被夜晚的黑暗笼罩。
由比滨背对着街灯,倏地举起手道:
「那么,我去搭公车!」
「喔。」
我应声后,转往脚踏车停放处的方向。
雪之下留在原处,看着我们道别。
「嗯,再见。」
在昏暗的视野中,我无法看清雪之下的面容,只猜得到她大概在微笑。雪之下重新背好书包,调整领口有点散乱的围巾。唯有那般温文尔雅的举动,与过去的雪之下没有两样。
「再见。」
我简短回应,随即从她的身上撇开视线,快步走向脚踏车停放处。
可是,无论我怎么勉强自己不看,闪过脑海的那个表情,怎么样都不肯消失。
在那天之后,雪之下便维持着那样的微笑。
我用力踩下踏板,想挥别这些思绪。
熟识、彼此熟稔、熟稔之后——
总有一天,这个状态想必也会被名为「日常」的容器封存,沉入记忆的最深处,被我们用名为「回忆」的手段正当化。
有句话说:时间乃一切的良药。
这其实不太正确。时间只不过是慢性毒素,一点一滴地啃噬发生过的事,让我们死心,终至结束。
我骑着脚踏车,沿途儘是家家户户挂出来的灯饰。
如同由比滨所说,圣诞节快要到了。
对小时候的我而言,我只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天得到想要的东西。说穿了,其实跟生日的向下相容版没什么两样。
然而,现在早已不复如此。
我不再是小孩于,也从来没有人为我準备圣诞礼物。
最重要的一点——
我再也不抱持愿望,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敢说,自己肯定连「许愿」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