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我立刻倒到沙发上。
在那之后,一行人默默地回去社办,怀着难以言喻的尴尬与难为情,各自道别离去。
雪之下以归还钥匙为由,第一个离开社办,我也恨不得赶快离开现场,快步走向脚踏车停放处,由比滨则匆匆往公车站牌跑去。回想起来,我们好像仅简短交谈一、两句,便迅速解散。
今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清晰重现。
我竟然说出那么丢脸的话……
唔喔喔喔喔喔——超想死的!让我死了算了!明天超不想去学校啊啊啊啊啊——白痴!白痴!我这个大白痴!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沙发上滚来滚去,不断在心中吶喊,发出低沉的呻吟。这张沙发没有多大,所以我大概滚了三圈半,便咕咚一声摔到地上。
家猫小雪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从原本窝的暖被桌里冲出来,绕着客厅跑好几圈,接着一溜烟地逃出去。
小雪跑来跑去的模样相当有活力,超乎我原本的想像。仔细想想,其实满有道理的,毕竟猎豹也是猫科动物,猎人则是某部作者常常外出取材的漫画。
如此这般,我想着一堆有的没的东西,整个人趴在地毯上。
「……好想死。」
我小声地嘟哝。
不堪回首的往事重现脑海时,人们会经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带有破坏冲动的狂乱状态,第二阶段是被忧郁吞噬的消沉状态。
我狂乱地扭动身体,接着像断了线的人偶,瞬间停下动作,在两者之间不断反覆。这像极了彷彿已经死掉,凑近一看又挤出力气继续挣扎的蝉。我果然跟昆虫没什么两样。
重新面对自己,经历一阵痛苦后,我产生些许死心的念头,大大地吐一口气,把身体翻过来。这时,我跟正好走进客厅,目睹一切而傻眼的小町对上视线。
「……哥哥,怎么了吗?」
她半惊恐、半无奈地开口。但是,不论自己的妹妹再可爱,现在的我实在提不起劲搭理。我把脸撇到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要管我。哥哥有点陷入认同危机。」
小町听了,夸张地叹一口气。
「哥哥啊——」
听到小町正经地叫自己,我扭动脖子看过去。她半闭上眼睛,把嘴巴弯成八字型,用滑稽的表情大放厥词。
「你说啥?认同?整天把个性挂在嘴上的家伙,才是最没有个性。动不动就会改变的话,还叫什么个性?」
她的表情滑稽归滑稽,说出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喂,那句话未免太中肯,我都忍不住要赞成啦!虽然表情跟口气都让我有点不爽。
「我说小町,你不觉得自己的语气很狂妄吗?还有,你的表情也很奇怪。」
为了劝戒小町突然狂妄起来的态度,我好声好气地这么说道。她似乎不满意被我说表情很奇怪,额头冒出青筋,气沖沖地反驳:
「……这是在模仿哥哥!」
「一点也不像……」
说是这么说,我从来没注意过自己的特徵。难道我的言行这么让人火大?第一次从客观视点观察自己,这项事实让我大受冲击。真正的我不是应该更知性、更沉着,再带一点虚无感?难道我蜡了呜?
奇怪,这该不会是真的吧……我受到打击,开始发出沉吟。小町则走过来,坐到沙发上。
「虽然不知道这次又怎么了,现在要哥哥改掉彆扭的性格,也是不可能的。哥哥早就是一个废物了。废~物。」
她一还说,一边用脚逗弄倒在地上的我,如同真的把我当成废弃物。玩到一半,她忽然停下动作,在大腿上撑起自己的脸,轻轻地笑着看过来。
「不过,小町很喜欢这样的哥哥喔!啊,这句话是帮自己大加分用的!」
小町这么说道,再用无懈可击的笑容作结。我懂我懂,这种掩饰害羞的方式,简直跟某人如出一辙。
「……那真是谢谢啊,我也超喜欢这样的自己。这句话是帮自己大加分用的。」
「什么跟什么……」
小町露出被打败的表情,我不予理会,逕自爬起身体。
如今总算下定决心。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八成也会想起今天的事,丢脸得满地打滚;即使到了更久的将来,这段记忆偶然浮现在脑海时,我还是会涌起强烈的破坏冲动吧。
不过,我不介意如此。造就现在这个受小町喜爱的我的,正是那些过去。不要随随便便把一个人的回忆说成伤痛,这可是我充满魅力的地方。知不知道!
我相信,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充满魅力的自己。
×××
窝在家里鬼混一整晚,勉强接受现实后的隔天。
我在同样的时间起床、吃早餐、骑脚踏车去学校。
随着学校逐渐接近,我却骑得越来越慢,最后落得在迟到前一刻赶进教室,勉强安全上垒。
……好吧,果然还是不可能。要是我能过个一夜便挥别昨天发生的事,还会生得一副这种个性?
我暗自在心中嘀咕,趴在桌上迟迟不想起来。由于实在太过丢脸,今天我一定要特别提防由比滨接近。
由比滨似乎也多少有些在意,从早上的导师时间到之后的课程,我们好几次不小心对上视线。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迅速别开视线,开始装睡。
到底是怎样、到底是怎样……
我把头靠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不断反覆这一句话,气势之猛烈宛如睡觉时被鬼压床而拚命念佛。即使到了下课时间,我一定晃去自动贩卖机或洗手间,中午也躲去老地方打着哆嗦吃午餐。
儘管如此,过去总是觉的停滞不前的时钟,今天却以惊人的效率快速转动。
才一转眼,最后一堂课也结束。
这一刻终究来临了。
要是我继续东摸西摸,待会儿由比滨跟三浦聊完天,搞不好会来问要不要一起去社办。我不太希望那样的情况发生,因为,感觉……有点难为情。
由比滨不知是注意到我的态度,或者出于其他因素,一整天都没过来找我。只不过,放学时间后还是另当别论。
最好在她真的过来之前,赶快离开教室。
坦白说,我今天的脚步之沉重,甚至超越国中时告白被拒绝的隔天。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已经猜到其他人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心情上多少轻鬆一些。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不是整整取笑我好几天,便是维持平常对待我的方式,装做什么都没发生,暗示「这根本没有什么啦!」不过,那些人其实个个都在苦笑,一看就知道心里想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于完全无视的情况,我则很少见到。
如果是这种预测得到的反应,我还觉得轻鬆许多。
可是,我完全预测不到,那两个人会出现什么反应。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不知不觉便来到社办门口。奇怪,社办跟教室离这么近吗?自己明明走得不快……而且,过去走在往社办的路上时,我会看看沿途窗外的风景,今天则完全无心观赏。
我呆站在门口,叹一口气,萌生回去的念头。不过,昨天是由我自己提出委託,现在当然不存在「反悔」这个选项。
我做好觉悟,拉开社办大门。
大门没有上锁,高挂在天空的太阳晒进室内,窗帘也完全敞开。里面积了不少未使用的课桌椅,供大家使用的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倒是没有改变。雪之下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
她从手中的书抬起头,用跟往常一样的平静神情开口。
「你好。」
「啊,喔。」
她表现得远比我所想像的普通,反而让我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冷静下来想想,周遭的人丝毫不以为意,只有自己紧张兮兮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此一癥状即为典型的自我意识过剩。
我稍微放下心,坐到斜对角的座位,从书包里拿出文库本,翻开夹着书籤的那一页,却发现自己对先前的内容毫无印象。往回翻个几页,总算找到有印象的段落。
看来今天终于能够好好阅读。
我跟雪之下皆不发一语,任凭时间静静地流过,社办内仅偶尔发出翻页和清喉咙的声音。不过,随着清喉咙的次数增加,不免开始让人在意。我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雪之下又清了清喉咙,开口:
「今天——」
这几个字的声音尖了一些。为了掩饰过去,她再度轻咳一下,稍微往这里瞄过来,随即发现我也在看着她,于是立刻别开视线。
「……关于今天的会议,是不是应该先说明时间跟地点?」
对喔,差点忘记。我委託侍奉社协助圣诞节的活动,当然要把相关细节说明清楚。自己来到社办后,却一直没掌握开口的时机。不过,还有一个人没到场,现在还是先等她出现。
「的确……等由比滨来了再说吧。」
「……也好,省得到时候再说一次。」
她的视线落回手中的文库本,轻声说道,接着再也不开口。我同样没有什么要说的,看来沉默的时间又要持续好一会儿。
才刚这么想,社办大门便「磅」地大力开启。
「嗨啰!」
由比滨神采奕奕地打招呼,走进社办。
「……嗯。」
「你好。」
我们打招呼后,由比滨满意地露出笑容,走向自己的专属座位。接着,她稍微想了一下,将椅子拉近雪之下。看来那把椅子真的比我想像的轻很多。
她调整好位子,发出「嘿嘿」的傻笑就座。
「……太近了。」
雪之下低声抱怨,稍微把椅子拉远。结果,由比滨又把自己的椅子靠过去。
「由比滨同学……能不能请你离开一点?」
雪之下委婉地要求,由比滨的脸蒙上阴影。她把椅子拉开一点后,双手放上大腿,低下头。
「啊……对、对喔……」
「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到由比滨的反应,雪之下想说什么,但最后又闭上嘴巴。
她们之前仍旧存在些许不自然。我光是在这里看着,便觉得好累。
好吧,毕竟之前空泛的对话持续了好一阵子,昨天又才争吵过,要她们立刻恢複以前的亲密关係,的确强人所难。儘管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但我其实也不晓得该怎么应对。
虽然目前尚未得出正确答案,我还是想相信,社办多少恢複了生气,不再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空间。总而言之,现在必须先解决自己该做的事。
不出所料,为了找到机会对她们开口,我不知道清了多少次喉咙。
×××
大略说明圣诞节活动的概要与目前状况后,我们準时前往公民会馆。
从社办到前往公民会馆的路上,大家只谈论跟活动有关的话题。单纯以使用的字数而言,先前徒具表面的对话很明显热烈许多。
我牵着脚踏车在前面带路,雪之下跟由比滨跟在后面。抵达目的地时,一色已经出现在门口。今天她照样很有耐心地在这里等待。
停好脚踏车后,我们往一色所在的地方走去。一色也注意到这里,露出惊讶的表情,视线在我们三个人间来回穿梭。
「结衣学姐跟,雪之下学姐……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喔,我请她们来帮忙。」
我用最简洁的方式说明完,随即走进公民会馆。一色点点头,跟了上来,雪之下与由比滨依序走在后面。
「是这样啊……啊!我是说,非常感谢两位来帮忙!」
一色对由比滨和雪之下展现灿烂的笑容,由比滨也笑着用「嗨啰」回应。
「多多指教啰,伊吕波!」
走在她身旁的雪之下随之点头。
「听说你们的情况很不乐观。」
「就是说啊~」
一色回答的同时,将手上的购物袋递给我,我也二话不说,接下袋子。这个人习惯得真快。
在这个瞬间,由比滨跟雪之下停下脚步。
「……」
「……」
由于后面的脚步声冷不防地消失,我回头查看。只见由比滨露出呆愣的表情、雪之下用带有寒意的视线,瞅着我手上的袋子。
「怎么啦……」
「没什么。」
「没错没错,没有什么。」
雪之下把脸撇到一旁,由比滨「啊哈哈」地笑起来,轻轻在胸前挥手,表示没事。
我承受着让人浑身不对劲的视线爬上楼梯。由比滨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发出惊叹;雪之下则对这里不感兴趣,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一行人终于来到开会用的讲习室。
「大家辛苦了——」
一色一派轻鬆地打招呼入内,我们跟在她的后面。接着,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雪之下跟由比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