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完全隐没后,气温跟着直直下探,风势也更加强劲。沿着公园通往车站的道路旁,枝叶落尽的枯木在北风中摆荡。
我拉紧大衣领口,用围巾完全罩住脸的下半部,跟在雪之下、由比滨和三浦的后面走着。今天我们停止社团活动,在三浦前往庆功宴的路上,向她报告委託的解决结果。
三浦围着格纹围巾,自豪的捲髮在风中飘逸。
「是吗……隼人他,选文组啊。」她低喃道。
「嗯。感觉,是这个样子。」
由比滨搔搔头上的丸子,说得不是很有把握。没办法,毕竟这是听来的消息,身为消息来源的我又缺乏可信赖性。真是对不起喔~委屈你了~
三浦听完她的回应,踢着随意套上的鞋子,一脸平静地看向天空。
「那么,我也选文组吧。」
「这么草率地决定,没有问题吗?」
雪之下的语调虽然柔和,也有点责备的味道。三浦没有看向她,依旧仰望夜空中的星星。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到时候要考理组科目的话,去补习班上课不就好了?」
如果她拥有媲美叶山的头脑,这个方法确实可行。不过,实际上又是如何呢?认为她的想法太乐观的不只我一人,雪之下也面露难色,由比滨则是不停点头。你啊,成绩在我们之中可是最危险的喔……
不过,我的担心似乎只是多余。
「大学可以重考,这件事……可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说到这里,三浦停了下来,踮起脚尖,把手背到后面。我无法得知三浦的表情,但还是猜得到,她此刻的双眼,一定跟冬季的天空一样清澈。
「喜欢上那种人,可是很辛苦的喔。」
「喂!你喔——」
由比滨用手肘顶过来,要我别再多嘴。三浦也转过头瞪我一眼。
「啥?这种事还需要你讲吗?」
「不、不需要……」呜呜呜……三浦好恐怖喔……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收回锐利的视线,继续往前走,并且发出嘟哝,像是要反驳我的话。
「包含那种,该怎么说……麻烦的部分在内——」
她轻盈地转过身,大衣的下摆和光亮的金髮跟着飘动。
「不觉得部很棒吗?」
三浦略显难为情地露出笑容,这么说道。
既然能带着那么灿烂的笑容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得不佩服她。原来还有这么简单的表达方式。正因为跳跃、简洁、单纯,更显现她最纯粹的憧憬。
我出神地望着三浦的笑容,直到她有所察觉,这才收起笑意,板回臭脸快步往前走。
「原来……这样也可以。再简单一点,也没关係……」由比滨发出低语。
她紧抓着大衣胸口,一旁的雪之下也浮现惊讶的表情,动也不动地凝视三浦。
但是我想,这没有什么好惊讶。之前毕业旅行时,三浦便已掌握叶山的意向和海老名的意志。因此,即使是悬在半空中、七上八下的情感,自然也很有机会接近「真物」。而且别忘了——三浦这个人啊,可是有着一副老妈性格呢!
三浦注意到我们没有跟上,又调头走过来。
「结衣,谢啰。」
她看着由比滨,拍拍她的肩膀,接着转头瞥过来一眼。
「喔,也谢谢自闭鬼。」
未免太敷衍,毫不掩饰「我只是顺便跟你道谢」的态度……而且,我才不叫自闭鬼……算了,无所谓。
「还有……雪之下,也是……另外,那个……」
三浦再转向雪之下,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最后总算下定决心,跟雪之下对上视线——
「对不起。」然后,用力低下头。
雪之下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才轻轻笑出声,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拨开肩上的头髮。
「我一点也不在意。倒不如说,你有勇气一个人直接到社办理论,这点我相当讚赏。」
「哈!你也太自以为了吧?真教人火大……亏我还跟你道歉。」
儘管两人的对话充满火药味,语气倒是很平静。由比滨在一旁看得心痒,最后再也忍不住,扑到她们身上。
「好!那么,大家一起去庆功宴吧!」
「我不——」
雪之下想挣脱由比滨的拥抱,同样动弹不得的三浦看她一眼,说:
「你也来吧。」
「……也好。去一下吧。」
她短暂犹豫几秒,随即泛起浅笑答应。三浦再度把脸别到旁边。
庆功宴的地点是一间灯光美、气氛佳的英式小馆。叶山集团和一色等大部分的学生早已抵达,嘻嘻哈哈地好不热闹。
实际看起来,庆功宴根本不是要庆祝马拉松大赛圆满落幕,而是恭喜叶山得到冠军。除了先前提到的人,户冢、材木座也都到场。
三浦一进入店内,立刻走去找叶山。由比滨犹豫着该不该跟过去,看到雪之下对她点头,才抱歉地笑了一下,追上三浦。
留在原处的我和雪之下简单点好饮料,靠到角落的吧台上。
「辛苦了。」
「嗯?喔。」
雪之下举起玻璃杯,我也举杯回敬。我们都不是很喜欢这种吵吵闹闹的地方。待在角落欣赏大家愉快的样子,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距离感。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现场,经过一阵子,到处寒暄的叶山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往这里走过来。主角真辛苦……
「嗨……谢谢你们来参加。」
「没有什么。」
雪之下摇摇头,我也点头同意,并且想着要不要说句恭喜的话。不过,叶山先一步向雪之下低头。
「对不起。最近……因为奇怪的谣言,造成你的困扰。」
这瞬间,雪之下诧异地说不出话。不过,她很快回过神,再度提起之前在社办说过的话。
「这算不上困扰。跟当时比起来,根本没有什么。」
「当时吗……」
叶山低声复诵,露出苦涩的表情。雪之下的面容也蒙上阴影。
「……现在我多少了解,当时说不定有更好的做法。所以,我也算是造成了你的困扰……对不起。」
这次轮到雪之下低头道歉。她抬起头后,带着怀想过去的眼神补充:
「不过,谢谢你那么在乎我。」
叶山睁大眼睛,满脸惊讶地看着她。
「……你不太一样了呢。」
「是吗?我只确定,现在有许多事情跟以前不同。」
雪之下看向由比滨,接着瞄过来一眼。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不该听的对话,心神不宁地滑开视线。
她轻笑一声,重新看向叶山。
「你也不需要继续被束缚在过去……不用勉强自己追逐谁的身影。」
「……这也是我的特色啊。」
叶山得意地笑道。
这时,由比滨从他的背后出现,后面还跟着户冢。由比滨感染到现场气氛,兴奋地拉住雪之下的手。
「小雪乃,料理上桌啰!有全鸡耶!而且是烤的!」
「看起来很好吃喔!八幡也一起去吧!』
「好!」正当我尴尬不已,恨不得离开现场时,户冢带着阳光般的笑容漂亮救援。我二话不说,马上要跟着户冢离去。就在这个当下,叶山轻轻按住我。
「我们马上去……对吧,比企谷?」
他对户冢和由比滨淡淡一笑,由比滨随即点头。
「那么,我们先过去啰!」
结果,她不等我说什么,便带着雪之下离去。户冢也挥挥手,走回原本的座位。啊啊……我也好想跟户冢一起吃烤鸡……
三个人离开后,叶山晃一下玻璃杯,杯中冰块发出清脆声响。
「她果然有点不同了……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再追逐阳乃的影子。」
他眯眼看着雪之下,视线稍显锐利。接下来的说话声,也转趋阴沉。
「……不过,也只是这样。」
「有什么不好吗?」我想也不想地开口。
对雪之下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成长。她无时无刻不受到比较,比较的对象还比自己优秀。这是她长期追逐阳乃的影子,渴望得到不同于阳乃的事物,一路挣扎过来的证明。所以我认为,雪之下得以为此自豪。
然而,叶山茫然看着我,苦涩地仰头喝光饮料,严肃问道:
「……你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算了,不知道也好。」
「这种说话方式真讨厌。」
「过去有人常这样对我说话,就自然学了起来。」
听到他的苦笑,我便想起某个认识的人,的确也会这么说话。
由比滨他们回到座位后,三浦和一色迫不及待地对叶山挥手,要他赶快过去。叶山也挥手回应,正要动身时,忽然「啊」的一声想起什么,转过来对我开口:
「对了,忘记说一件事。」
「啊?」
「关于你认为我不肯透露选择组别的理由。绝对不是为了切断关係,人际关係才不会因为分班或升学就归零。」
「不,当然会归零。」
「只有你会归零吧。我跟你不同。」他揶揄道。
「是吗……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我耸了耸肩。
叶山喝光饮料,吐一口气,然后露出些许落寞,如同对着墓碑下的永眠者倾诉似的,幽幽开口。
「选择唯一被允许的选择,才不叫作自己的选择。」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叶山并非不肯透露自己的选组。
真正的原因,是他说不出口。连「不回答」这一点,都不是他的个人意志。
从过去到现在,叶山总是忙于应付周遭的期待和希望。到后来,他渐渐变成只会满足大家期望的机器,一旦不是最适当的答案,便不被允许。叶山告诉户部「不认真考虑的话,一定会后悔」的背后,正显现出他自身的满满后悔。那句话其实是他的忏悔。
今后,叶山势必会继续满足众人的期待。只不过这一次,他将带着个人意志这么做。
因此,至少要有我这个人出来否定,让他了解:世界上还是有人不对他强加期望。
唯有精準命中要害的否定,才是真正的理解;冷漠的背后,其实是真正的温柔。不经过一番理解便妄加肯定,只会使他的枷锁更沉重。
「我也忘记说一件事……我同样很讨厌你。」
我抛出这句话,随即把脸别开。叶山讶异地睁大眼睛,然后噗哧一笑。
「是吗?这搞不好是我头一次被当着面说这种话。」
他收起笑容,满意地说道,接着离开吧台,踏出一步。
「不过……我还是不会选择。因为我相信,这是最好的方式。」
不过是种自我满足——他笑着补充最后一句话,走回自己该去的地方。
然而,我丝毫笑不出来。
如果有谁批评叶山隼人的答案不老实,他是否又能提出不同于叶山,并且让人满意的回答?
我喝一口姜汁汽水,看向大家所在的地方。
姜汁汽水流过喉咙,留下一阵辛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