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暖炉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噪音。
置于社办角落的电暖炉已经一把年纪,不知道是风扇卡住了,马达有问题,还是框架歪掉的关係,运转时间一长就开始鬼吼鬼叫。
放学之后,时间只要一接近黄昏,侍奉社的这台电暖炉就会开始发出细微的震动声响,提醒我们社团时间即将结束。
儘管如此,当我集中精神读书,或由比滨和雪之下聊天时,便不容易察觉这股噪音。只是,当社办内安静下来,噪音又马上变得明显。
翻阅着文库本的雪之下停下她的手,看了一眼窗边的电暖炉。看来她也颇在意这股噪音。
「总觉得今天有点安静呢。」
「是啊~感觉满平和的。」
把玩着手机的由比滨将手伸向马克杯,我也跟着拿起茶杯,将凉掉的红茶一饮而尽。
我与她同时满足地叹了口气后,社办内再次陷入宁静,恼人的震动声响又开始于耳边缭绕。这下连由比滨也开始在意起来,往电暖炉的方向瞄一眼。
大概是因为一色最近太常跑来社办,导致我们一直没有注意到这股噪音。
我不是在抱怨一色很吵很烦怎么老是有说不完的话难道得了不说话就会死的病,如果她没出现在社办,大家顶多把注意力移到其他地方上就是。说起来,只要一色来到这间社办,麻烦的委託通常也会跟着一起出现,搞得社办内一阵兵荒马乱,无暇留意电暖炉的噪音也是很正常的。
这间社办,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宁静。
我喝着暖呼呼的红茶,吃着美味的点心,聆听沉着稳静和活泼明朗的两种嗓音交谈,埋首于手中的文库本,偶尔插上两三句话。
没有访客,没有工作,有的只是一股悠哉的氛围。对于过久这种日子的人而言,当然没有什么好稀奇,但我可是许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日常了。多亏如此,电暖炉传来的阵阵声响,有如午后阵雨于屋檐敲出的节奏,听起来也满诗情画意的。
我阖上书本,听着电暖炉的震动声,抬头望向窗外。
正当我欣赏着被晚霞映红的天空,雪之下开口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也好,反正大概不会有人来了。」
由比滨回答后,小小说一声「最后一片饼乾,我接收啰」,就着手收拾起桌上吃剩的茶点。
我与雪之下迅速将书包整理完毕,逐一检查门窗是否关好,顺便将电暖炉关闭。
「辛苦啦。」
向电暖炉道别后,我按下电源开关,震动声随之停止。寒冷的日子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看来还是早点请平冢老师报修比较好。
三人穿上外套,围起围巾,整理完服装后,移动至社办外的走廊。雪之下拿出钥匙,将社办的大门锁上。
今天的社团活动,在此宣告结束。
终于能够下班,接下来便是踏上回家之路。一行人离开社办,走在特别大楼的走廊上,由比滨此时打起哆嗦,将外套左右拉紧。
「……超冷!走廊超冷!」
整条长廊杳无人烟,光用看的就叫人发寒,冷冽的空气也不停从脚下往身上窜。我将脖子上的围巾再一次拉紧。
「因为社办太暖和啦,相较之下当然会觉得走廊很冷。」
「而且走廊上也没有装暖气。」
雪之下迈开大步迅速前进,彷彿在暗示由比滨早点放弃比较实际。于一旁跟着的由比滨伸手抚摸自己的围巾,似乎在想些什么。
「嗯……啊,对了!」
她话一说完,马上紧紧抱住雪之下的手臂。
「这样就不会冷了!」
「等、等一下,由比滨同学……」
雪之下重心不稳,身子摇晃了一下,然后转头对由比滨投以抗议的眼神,口气听起来也略为尖锐。但是,当她看见由比滨暖烘烘的幸福表情,也只能放弃抵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喔~好暖和喔!」
「好难走路……」
由比滨这么做当然没办法改变实际温度,然而体感温度倒是提升了不少。我光是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就感到身子暖和起来了呢!
一行人前往教职员办公室归还钥匙后,由比滨仍紧抱着雪之下不放。
我跟在打得火热的两人后面,往大楼出入口前进。经过学生会办公室时,某张熟悉的面孔正好从门后探了出来。
「咦?是伊吕波耶。嗨啰 ── 」
由比滨右手继续抓着雪之下,举起左手向一色打招呼。一色注意到我们,马上小跑步过来。
「啊~大家好。你们都还在,真是太好了~」
「我们已经要回去了。」
雪之下维持被抓着的姿势说道。这副模样若是被其他人瞧见,我看对方绝对会产生奇妙的遐想。不过,一色大概早已习惯这种场景,她丝毫不受影响,一派自然地回答雪之下。
「我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去你们那里看一下~」
「有什么事情吗?」
「是滴~」
一色点点头,瞄了瞄雪之下与由比滨,然后对我招手,压低音量开口:
「学长~方便借一点时间吗?」
「咦?啊……是可以,那么……」
我以眼神示意雪之下和由比滨先走,她们点头回应后,一色便抓起我的袖子,将我带至走廊底端的窗边。
窗外天空染成淡淡的黄昏色,北风吹得窗户喀哒作响,听在耳里更是增添一股寒意。一色背对窗户,以含蓄的口吻继续刚刚的话题。
「那个,先前麻烦学长的工作,学长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想要赶快做决定……」
「喔,好啊。交给我。我再帮忙想办法。」
「工作」一词传进我的耳里,我便下意识表现出社畜特有的行为 ── 装出一副空有干劲的模样打太极,企图矇混过关。什么时候不讲,偏要挑下班时间跟我讲工作的事……侍奉社今天已经打烊啦,天气又这么冷,我可想早点回家,还请你另外挑个时间再来。
我随口应付个几句后,转身打算离去。这时,背后再度传来一色的声音。
「是吗?那么,我们约明天早上十点在千叶车站碰面,可以吗 ── ?」
「咦,明天?」
我不自觉转头望向一色。
明天就是周末了。比企谷家採行完全周休二日制,因此放假的时候就是放假,没有第二句话。然而,侍奉社并非「完全周休二日制」,而是「周休二日制」。换句话说,若是侍奉社的话,只要上面一声令下,就算是周末也得出勤,容不得半句怨言……咦,这样根本算不上周休二日吧?侍奉社的活动内容未免太血汗……
「呃,明天我有点……」
为了保住自己珍贵的假日,我只得想办法随口掰些理由,祈祷她能放我一马。一色闻言,将食指摆在下巴,歪了歪头。
「可是,明天应该有空吧 ── ?」
「你问我我问谁,有没有空你自己最清楚吧……」
我一直很想问,为何每次一色跟我说话时,都要假设我什么都知道?你忙还是閑我才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咧。我才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罢了。(注18)
一色听了,装模作样地鼓起脸颊。
「我是说学长啦。」
「啊,原来是在说我……等等,这也不大对吧?你怎么知道我閑还是不閑。虽然我的确是閑着……」
「果然如此~那明天就万事拜託了,我很期待学长大显身手喔!就这样!」
「喔、喔……」
一色露出甜美可人的微笑,对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讨厌啦~这位太太,您看看伊吕波脸上的表情!那百分之百是不允许我提问或确认的意思,更不用说是拒绝!
话说回来,我之前跟她约定过什么吗……就「工作」一词推敲,应该是她又跑来拜託我帮忙什么了吧……糟糕,我还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由于一色的笑容散发出无形的魄力,我只好放弃抵抗,转身继续踏上归途。走了几步路后,我又偷偷转头瞄了一色几眼,只见她仍然站在窗边,对着我继续挥手。
唉,我很清楚自己的个性,大概是我之前为了敷衍她而随口答应了什么,就像刚才又不小心答应明天帮她的忙那样吧。
话说回来,「工作」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我将整张脸埋进围巾里,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歪着头思考,走到大门口鞋柜附近,便看见由比滨和雪之下正站着聊天。看来她们两人一直在等我。
「啊 ── 不好意思,其实你们可以先走……」
由比滨听见我的声音,猛然转过身子,手被勾着的雪之下还被她一併拉了过来,看起来就像一只好动的小狗拖着主人到处乱跑。
「也没有啦,我在跟小雪乃聊天,就……对吧?」
「……没错。」
雪之下撇开她的脸,举动像是只被人抱起而一脸不情愿的猫。
「是吗?总之,那个……谢啦。」
我表示谢意,两人也点了点头。她们硬是装出不在乎的模样令我感到有些害臊,于是我匆匆换上皮鞋,快步走出校舍。
太阳已经西沉,外头一片昏暗。虽说立春时节将近,一天的白日时分依旧短暂。
我往校门走去,由比滨这时快步走到我的身旁。
「伊吕波刚刚说了些什么啊?」
「我也有听没有懂……好像是工作的事情。」
「你有解释等于没解释……」
随后跟上的雪之下带着微笑,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工作这回事往往不就是如此?上头的人从来不会详细交代内容,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领悟。至今为止的侍奉社活动,也从来没有人为我们做过事前说明……如果能够事先得知工作的详细内容,很多事情就不会这么难解决了。所以说,据实报告工作事项,确实做好定期联络,遇上不懂的问题,则不忘与上头商量 ── 以上三点非常重要。
反过来说,只要能确实做到以上三点,即使把工作放着不管都不成问题。如果上头有怨言的话,反过来飙个一句「我不是都有报告、联络和商量吗」,也许就不会被追究责任了呢!
好,明天的工作也比照办理,就这样打混过去吧!
× × ×
冬日的太阳高挂在空,千叶车站前人来人往,显得生气蓬勃。
虽然跟东京都中心比起来还差得远,但对于假日不常出门的我而言,这般拥挤程度已经足够让人崩溃。
我侧眼瞥着来往人群,确认现在时刻:十点五分。
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一色却仍然不见蹤影。我虽然很想打手机问她人到底在哪,可惜手上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一般人若约在车站碰面,通常是指我现在待着的东侧出口,不过她也有可能跑去西侧了……不,搞不好还跑到京成千叶站去。京成千叶站以前叫作国铁千叶站前站,念起来落落长一串,确实容易让人混淆……除此之外,还有西千叶、东千叶、本千叶、千叶港、千叶公园、千叶中央、千叶新市镇等车站存在……为什么每座车站都想在名称里塞进「千叶」两个字啊?而且路线又这么複杂,对外地人未免太不友善。
当一位千叶县民或千叶市民说「我要去千叶」,那他的意思百分之百是「我要去千叶车站附近」。其他地区的人大概无法理解这种语感吧。毕竟,如果是个北海道人说「我要去北海道」,听在别人耳里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再换成东京都人说出「我要去东京」之类的话,则会让人觉得他其实是要去追寻梦想,成就一番大事业。
综上所述,集合地点应该是这边,不会有错 ── 我于心中坚定自己的想法,并且原地踏步,让身子暖和些。这时,我终于在人潮里发现一色。
一色身上穿着米色系风衣,前襟的钮扣全部紧扣,脖子上还围了条皮草风格的围巾。百褶裙的长度虽然短了些,但她也穿了双高跟靴,想必不会太冷。
她注意到我,快步走到我的身旁,鞋跟发出清脆声响。她重新调整围巾位置,拨了拨自己的刘海,然后抬起头。
「不好意思,让学长久等了,我稍微花了点时间準备……」
「你才知道,我真的等了很久。」
伊吕波真的很慢耶~(注19)我故作不满,对着一色抱怨,对方则是鼓起脸颊,一副赌气的样子说道:
「这种时候不是该回『不,我也才刚到』吗……我们接下来可是要去约会喔。」
「……约会?」
一个令人感到陌生的名词……印象中,「约会」是一种为了安抚三不五时暴走的女性精灵而举行的仪式,最后还得与对方展开战斗的样子(注20)。没啦,战斗是说笑的。一般而言,约会指的就是男女一同出游嘛。
但是,我为什么突然要跟一色一同出游 ── 大概是我心里的疑问都显现在脸上,一色摆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双手扠腰,小声叹了口气。
「之前学长不是说过,要帮忙我规划约会行程的吗?」
「……啊 ── 」
说起来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没想到一色是认真的!我确实是随口说了「我想想看」之类的话……但那只是为了敷衍对方而已啊!呜,居然被她抓住话柄!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我也需要做点事前準备啊……」
例如硬是把自己的行程全部塞满,然后跟她说没时间;或是想办法让日子乔不拢,迫使行程无限延期;不然就是到了当天,肚子突然痛到无法出门 ── 也罢,就算她一开始便把事情讲清楚说明白,我想结果还是不会有什么改变。话说回来,明明一直期待约好的日子赶快到来,到了当天却总是涌现「还是别去算了,好麻烦……」的念头 ── 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试图做最后挣扎,却产生不了效果,一色的态度丝毫没有软化。
「因为,如果用一般的方式约学长出门,学长就绝对不会出门嘛。」
「……你说得没错。」
这家伙不简单喔,应该能轻鬆通过比企谷检定考三级。
不管如何,被她抓住话中把柄是我的失策。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就这样说声再见,然后就地解散。这次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延,随口答应对方所造成,现在才反悔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那么,迅速把事情解决,早点回家才是上策。
「我们出发吧。」
「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