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完摩天轮后,雪仍然没有停下。
这场雪没有大到需要撑伞,雪花不时随风飘舞,反射出白色的光芒。公园的草皮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默默地提醒着我们时间的脚步。
我们在公园里的道路漫步,一路上没有人开口。
由比滨走在前面,我和雪之下紧跟在后。
没多久后,小径接上从车站延伸过来的大马路。在这里左转就能到车站,右转则是通往海边。
由比滨毫不犹豫地选择右转。
「喂……」
我出声叫她,想问她打算去哪里。由比滨回过头,默默指向道路的前方。
前面有一栋墙壁都是玻璃的建筑物,名字好像叫作「Cristal View」。那大概是可以眺望东京湾的观景台。
我看了一下时间,还没到得急着回家的时候。
「我们走吧。」
雪之下出声催促停下脚步的我,迈开步伐追上在前面等待的由比滨。
我跟着她们两人走了一段时间。
观景台本身已经闭馆,但外面的露台还有开放。从那里也能眺望东京湾。
雪花飘落在静静摇曳的大海上,夕阳从云间采出头来。
无色的雪白在淡红与深蓝之中熠熠生辉。
「喔喔——」
眼前的光景让由比滨发出欢呼。走在她后面的雪之下也按住被风吹起的头髮,用感慨的眼神望向远方。
这里没有别人,眼前是一片大海,另一端的城市里亮着稀稀落落的灯光。
这大概是只有这一瞬间才能看到的景色吧。
真是一段悠閑且平静的时光。
正因如此,才无法持续太久。
由比滨缩回从露台栅栏探出去的身体,回头看向我们。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回家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由比滨静静地摇头,真挚地说道。她往我和雪之下踏过来一步,笔直注视着我们。
「我是指小雪乃的事,还有我的事……我们三个人的事。」
对于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我的心脏猛然一震。一直深藏在心中的不对劲感觉迅速现形,向我伸出獠牙。
「……什么意思?」
雪之下犹豫了一下后,试着询问这句话的意思。由比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她。
「自闭男,这是当时的谢礼。」
说完,由比滨从包包里拿出某样东西。她捧着的是一包包装得漂漂亮亮的饼乾。
看到那包饼乾时,我听到某人屏息的声音。我的视线一隅瞥见雪之下握紧背包,微微摇头。然后,她低头垂下视线。
由比滨从雪之下的身旁走过,来到我的面前。
「还记得我的委託内容吗?」
「……记得。」
我用几乎不成声的声音回答。
我不可能忘记。因为那是我和侍奉社接到的第一个委託。结果,虽然当时被我用一些无聊的歪理矇混过关,但那个委託根本算不上是成功解决。
儘管如此,由比滨还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努力尝试解决问题,并且展示出明确的成果。
由比滨拉起我不知所措的手,把饼乾塞了过来。我手上多了一股沉甸甸的重量。
透明的包装袋内,还是有一些形状不太一玫、有些地方烤焦或变色的饼乾,凭良心讲,真的说不上好看。但是也因为如此,我能一眼看出这是她亲手做的饼乾。
从这些饼乾的完成度,就能感受到不擅长料理的她,有多么认真和努力。
雪之下茫然地望着我手中的饼乾,一边吐气一边开口。
「这些手工饼乾……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虽然有些失败就是了……」
由比滨难为情地笑着回答,雪之下轻轻摇头,像是在告诉她「这不算是失败」。
「由比滨同学。你……真的很厉害。」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淡淡地渴望,又有点像是憧憬。雪之下眯起眼睛注视着由比滨,由比滨回以开心的微笑。
「……我说过要自己做看看,还说要用自己的做法挑战。这就是我的成果。」
由比滨结衣说出属于她的答案。
「……所以,这只是单纯的谢礼。」
说完,由比滨挺起胸脯,露出开朗的微笑。
如果要说当时的谢礼,那件事应该早就结束了。过去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画下句点。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旧事重提。真要说谢礼的话,至今为止我已经从她的身上得到太多。所以,现在收下当时那件事的谢礼,在道理上说不过去。
当初充满错误的开端,早已好好地了结,然后重新开始了才对。既然如此,那深藏在其中的意念和答案,说不定也会改变。
假如……只是假如……假如这份意念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
我没有从由比滨身上移开视线,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
「……我早已收过你的谢礼了。」
我并非要确认这是否真的为谢礼。儘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把这当成单纯的谢礼,什么都不想就乖乖收下。
话才刚说出口,我便立刻后悔。因为我看到眼前的由比滨,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就算是这样……也只是单纯的谢礼喔?」
由比滨拚命压抑住声音内的感情,轻咬下唇,表情扭曲起来。然后,为了隐藏眼角的光芒,她转身背对着我。
「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要。现在是,以后也是。我好狡猾,我是个卑鄙的女生。」
她以略带闹彆扭的语气,朝向天空这么说着。在我听来,那是不需要回答,也不允许反驳的独白。所以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仔细聆听她的字字句句。
话说完后,由比滨吐出一口白烟,看着白烟溶入空气。
然后,她回过头来,笔直注视着我们。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的双眼不再湿润,眼神展现出强烈的决心。
「是吗……」
雪之下像是看开了般小声呢喃,我连毫无意义的话都说不出来。由比滨对我们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如果知道了彼此的想法,大家可能就没办法继续保持这样的关係……所以,这大概是最后的委託了。我们最后的委託,就是我们自己。」
她没有说出任何具体的事情。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将无法挽回。所以,她巧妙地避开了这件事。
她故意说得暧昧不明,也没有为那件事实命名。因此,我和由比滨和雪之下所认为的事实,未必完全一样。
不过,唯有「大家没办法继续维持这样」这句话,恐怕是真的。
这正是我心中一直抱持的疑惑,由比滨也深有同感。
然后,另一位当事者——
雪之下闭着眼睛,低头不语。虽然看不见表情,但她没有反驳,也没有多问,就只是默默聆听。我想,雪之下八成也有同样的感觉。
「小雪乃。之前的那个比赛还在继续吧?」
「嗯。输家必须听赢家的任何要求……」
对于突如其来的提问,雪之下略显不解地回答。由比滨听了,轻轻碰触雪之下的手,用开朗的声音,面对她说:
「小雪乃现在面对的问题,我知道答案。」
她缓缓抚摸雪之下的手。
雪之下面对的问题,一直存在于她的一举一动,以及话语之中。
最重要的是,雪之下阳乃的确也说过,现在的雪之下雪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到底是指什么事情?是母亲的事?姐姐的事?还是现在这种关係?可能是其中之一,也可能全部都是。
「我……」
雪之下无力地垂下头,用快要消失的声音说着「我不懂」,似乎真的相当烦恼。由比滨温柔地点头,放开雪之下的手。
「我想……那大概也是我们的答案。」
结果我们还是不懂。我跟她都一样。
有些事情一旦完全理解,就会毁坏殆尽。即便一直视而不见,也会慢慢腐败。所以无论如何,都有结束的一天,失去也是无法避免的结局。
那就是在我们的前方等待着的答案。
由比滨顿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笔直注视着我和雪之下。
「所以……如果我赢了,我会收下一切。虽然这样可能很卑鄙……但我只能想到这种方法……我想一直维持现在这样。」
所以,由比滨无视所有的假设、条件和方程式,直接先公布答案——也就是那唯一的结论。
就算那是不管经过什么样的过程,不管未来遇到什么样的状况,都绝对不可能成立的等式,唯独答案不会改变——这就是她的意思。如同不存在般的快乐时光,将永远持续下去。
「你们觉得呢?」
「这个嘛……我……」
被由比滨这么一问,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直接从结论倒推回去,就算在方程式上动一点手脚,或是捏造证明,最终仍然会导出这个答案。虽然照理来说,这是办不到的事,但如果有让人言听计从的强制力——不,应该说是赎罪券,就有办法实现这个愿望。
如果像这样事先準备好藉口,那我肯定有办法让自己接受。
我开始觉得,即使会感到些许不对劲,如果像今天这样的时光能一直持续下去,应该也能算是一种幸福。
最重要的是——
由比滨大概没有错。我总觉得,只有她一直都能找到正确的答案。只要接受她的提议,一定会很轻鬆吧。不过——
让扭曲的事物继续扭曲下去,真的正确吗?这就是我一直希冀的东西吗?
由比滨温柔地看着咬紧牙关,无法回答的我。然后,她轻轻拉起站在旁边的雪之下的手。
「小雪乃,这样行吗?」
由比滨用对小孩说话的口吻问道。被她这么一问,雪之下的肩膀抖了一下。
「我……」
她别开视线,不敢看向由比滨,但还是用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口,努力试着回答问题。
看到她那副模样的瞬间,我的直觉告诉我—
啊啊,这样不对……这是错误的。
雪之下没道理把自己的未来託付给别人。
由比滨也没道理说自己是个卑鄙的女生。
「那样的话,我……」
「不。」
为了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往前踏出一步。听到我提高音量这么说道,雪之下一脸讶异地看过来。
「我不接受这个提议。雪之下的问题应该由雪之下自己解决。」
我握紧拳头,定晴注视着眼前的由比滨。由比滨也紧闭双唇,用过去未见的认真神情看着我。
由比滨结衣是温柔的女孩——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认定。
雪之下雪乃是坚强的女孩——我只是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在她身上。
长期下来,我一直这么催眠自己,安于这样的一切。不过,也正因如此,才不能把一切责任都丢给她们。我不能用那份温柔当避风港,也不能用谎言回报那份温柔。
因为由比滨结衣是温柔的女孩,雪之下雪乃是坚强的女孩。
「……再说,这只不过是欺瞒吧?」
说出的话语随着波涛消失。浪花拍打上岸,又退回海里,这样的循环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
雪之下眼眶泛红,嘴唇微微颤抖,由比滨眼神温柔,轻轻点头,等待我的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