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宛如双胞胎的两座高塔。
雪之下住的地方,就位在其中一座的高楼层。
上次来的时候,是雪之下为校庆忙坏身体,跟学校请假的那一天。
当时她一个人待在家,我和由比滨前来探望。
之后,我就再也没踏进这里一步。
不过,由比滨应该早已来过无数次。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吧,穿过入口的自动门后,由比滨始终冷静地站在雪之下旁边。
相较之下,我则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到女孩子家里真的会紧张耶……虽然才刚过入口而已!女孩子家真可怕,还没进家门就有压力。这里根本是地下城最终头目战前的空间,在这种地方寻求邂逅显然搞错了什么。
入口大厅鸦雀无声,除了我们便无他人。若芭蕉在现场,八成会浸透进岩石里。这哪是芭蕉,根本是安杰洛吧?【注】
注:出自松尾芭蕉的俳句「山林幽静 连蝉鸣都能浸透入石」。安杰洛为《JOJO的奇妙冒险》中的角色,最后被封印进岩石中,成为「安杰洛岩」。
传入耳中的,只有呼吸声与困惑的吐息声。通往电梯厅的自动门也静静地紧闭着。
透明度低的毛玻璃配合建筑装潢,用橘色三夹板增添色彩,无法看见玻璃的另一侧。
我往门口看去,雪之下从皮包拿出钥匙。
不过,她没有把钥匙插进对讲机的锁孔,而是留在手上叮噹作响。
雪之下独自住在这里,所以照理来说,根本没有必要犹豫。可是,现在她的领域里还有其他人在。
我不晓得雪之下为何一个人搬来这里住。到目前为止,儘管有问清楚的机会,我从来没有深究过。
即使是今后,我应该也不会勉强她说出原因。
并非因为缺乏兴趣。我缺少的是其他事物。简单地说,问题在于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抓不準适当的时机。
由于不晓得哪里埋着地雷,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对接触他人隐私感到恐惧。
我亲身体会过,一句无心之言可能会深深伤到别人。例如在打工面试时被问「你有女朋友吗?」或许对方没有恶意,一旦表达方式或时机不对,还是会受到重创。我又不小心聊起自身经验了……好啦,这不重要。重点在于,接触尚未公开的情报往往伴随风险。
不过,现在有个问题能询问雪之下。如果是彼此都知道的事,就能藉此开启话题。
「……那个人还在吗?」
「……大概。」
不用特地讲出名字也知道在指谁。那个人──雪之下阳乃确实说过,她要在这里等雪之下。
雪之下露出有点无力的微笑回答,手中的钥匙跟着晃了一下。看来她终于做好觉悟,把钥匙插进对讲机。
不过,在她转动钥匙前,自动门就无声开启。
「哎呀,是雪乃。」
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话音,轻快的脚步声。
门后的人是雪之下阳乃。从电梯厅照进来的灯光,像聚光灯一样照亮她。
「……姐姐。」
讶异与呆愣的两人互相注视。我再次意识到,这对姐妹真的很像。不,长相本身相似这点我早就明白。即使撇除主观意见和个人品味,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她们也是极其相似的美人姐妹,只是因为她们平常给我的印象截然不同,才让我擅自将两人归为不同种类。
但这个瞬间,我把之前对她们的感想抛到脑后,纯粹地觉得这两个人很像。因讶异而微张的双唇、连连眨眼的模样,宛如一面镜子。
然而,那面镜子马上就破碎。
「妳回来啦~」
或许是因为样子不同于以往,猛拍雪之下肩膀的阳乃,表情比平常更加柔和。
仔细一看,身上的衣服也毛茸茸、轻飘飘,并非平常的俐落风。那大概是居家服吧。外面还随便披着一件外套,脚上穿着凉鞋,打扮休閑得像「我去对面的便利商店一趟」。
除此之外,阳乃的头髮饱含水分,脸泛红潮。大大的眼睛总是给人锐利的感觉,现在却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雪之下也发现姐姐跟平常不太一样,讶异地皱起眉头。
「……妳在喝酒?」
「嗯,喝了一点。」
阳乃捏起食指跟大拇指,表示自己喝得不多。但是看她笑的模样,我觉得应该喝了不少。我、雪之下跟由比滨都忍不住冷冷看着她。
阳乃大概也觉得尴尬,清了一下喉咙。
「那么,妳回来的意思是──」
「……嗯。我有话跟妳说。」
雪之下直截地说出口,表情并不紧张僵硬。阳乃见状,稍微吐出一口气。
「这样呀。」
她只是兴緻缺缺地回了一句,望向先行上楼的电梯。
「……总之,要进来坐坐吗?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呃,不用,我们马上就回去。我们只是送她回来。」
「是、是的……而且,妳不是要出门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我和由比滨都有点困惑。这么私人的问题,实在不能贸然介入。只不过,阳乃毫不在意我们的反应,推着由比滨的背。
「没关係没关係。我只是想去便利商店。」
「那、那个……」
由比滨困扰地说,但阳乃一直在后面推,她也只能乖乖向前走。雪之下同样不知所措,叹着气跟在阳乃及由比滨身后,走进电梯厅。
在等待期间,阳乃哼着歌,不停地按电梯按钮。不不不,这样按电梯也不会比较快来……根据机型不同,有些还会变成取消。
这个行为使她显得比平时还要稚气。先前一直以为阳乃的酒量很好,看到她这副模样还满意外的。
电梯好不容易回来,但狭小的空间又令人局促不安。除了一脸开心的阳乃,我们只是盯着不断增加的楼层数字。随着电梯上升,重力跟沉默一起沉甸甸地压到肩上。
或许是在意这尴尬的气氛,由比滨向阳乃搭话:
「妳刚刚在家喝酒吗?」
「嗯 不是不是,在外面喝的,然后回来沖澡清醒一下……喝完酒不是会想吃甜食吗?」
阳乃用视线询问我「你说对不对?」
「呃,我怎么知道……」
就算她讲得一副理所当然,我们还没成年,怎么会知道……阳乃似乎也想到这点,歪过头说:
「对喔。算了,等你们到那个年纪就会懂。」
「一副烦人大学生的样子……」
「喔,很会顶嘴嘛。」
阳乃揪住我的耳朵。不久前在室外冻到发痛的耳朵受到新的刺激,不、不要啊!人家的耳朵很敏感!而且妳呼出来的气有股淡淡的酒味,洗髮精也香得要命,我真的快受不了了!电梯里为什么会残留这么香的味道?
「不只想喝酒,还想找点东西吃。」
这句话的音量大概是别人是否听见都无所谓。我还在烦恼该不该回答她,电梯便抵达雪之下住的楼层。
× × ×
雪之下转动门把后,一行人陆续踏入玄关。
雪之下家的格局大概是3LDK。之前来的时候只待在客厅,但这栋屋子其实颇为宽敞,我还记得从走廊上能看见主卧室的房门。
不过我总觉得,这里跟上次来的时候有点不一样。
从玄关到走廊、到客厅,举目所及皆整理得乾净整齐,装潢也没改变。
只有雪之下发现这股异样感的来源。
她看向沙发旁的边桌,我跟着看过去。那里摆着一个像炸义大利面的物品。由比滨的房间也有类似的东西。印象中,那好像是室内芳香剂。
仔细一看,像百力滋饼乾的木棒插在瓶子里,底下装着大量类似药水的液体。炸义大利面把液体吸上来,散发出的香味,大概是刚才闻到的气味来源吧。
淡淡的花香。甘甜华丽,又有种优雅的感觉。
但本来应该会让人冷静下来的香味,却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当时没有闻到的异物感窜入鼻间,房内的气氛彰显这里还有其他人存在。雪之下阳乃的出现,留下些微的影响。
原来,这就是异样感的真相吗。
这股香气实在不符合雪之下的形象,所以我才会在意。这瓶芳香剂大概是阳乃带来的。我个人对雪之下的印象,比较偏带有清洁感和清凉感的薄荷或肥皂香。
雪之下本人好像也不太喜欢这股香味,微微皱起眉头。她像是私人领域被侵犯的猫,看了芳香剂好几眼,但还是转往厨房开始烧开水。看来是要帮我们準备红茶。
雪之下闷闷不乐,阳乃则正好相反,心情极佳。她哼着歌打开冰箱,拿出酒瓶和高脚杯,踩着小碎步跳上沙发,然后滚了一圈。
阳乃将酒瓶与酒杯放到旁边的小柜子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修长的双腿从宽鬆的短裤里直直伸长。
我努力让眼睛不要飘向她邋遢的模样,视线游移不定。这时,阳乃向我们招招手。
「你们随便坐。」
「为什么是姐姐在做主?」
雪之下无奈地叹气,回到客厅,将红茶放到矮桌上。
她泡了四杯红茶。藉由杯子的位置,我们也大致找到自己的座位。
阳乃也将手伸向面前的杯子,一口气喝光,「呼~」地发出满足的叹息,接着又帮自己倒一杯香槟。由比滨一直在旁好奇地看着。
「那是酒吗?阳乃姐姐常常喝酒?」
「啤酒、洋酒、日本酒、绍兴酒、威士忌,我什么都喝。」
「哇~对酒很了解感觉超帅气的!」
阳乃轻笑出声。
「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啦。只要去等级够高的店,基本上每种酒都不错。我都是告诉店员当时的心情跟喜好,让他们帮我选。」
什么?这样反而更像内行人。酷毙了……
一旦聊到自己喜欢的话题,就会开始得意忘形对吧。刚学会森伊藏、魔王、獭祭这几种酒,就在装内行的那种菜鸟大学生实在很让人火大。
以某种意义而言,阳乃的选酒方式高明许多。
一边喝酒一边卖弄知识,帮其他客人上课的家伙超烦的。例如拚命吹捧比利时啤酒,否定日本干啤酒的人。这种癥状容易在出社会第二年发生,所以叫做「社二病」!为什么人家明明没问,男生却老是喜欢卖弄知识……没办法,这就是男人奠定地位的方式。
然而,完全没有相关知识也满哀伤的。比如说……
「侍酒师,是侍酒师对不对!」
「不要懂点皮毛就乱讲……」
看看眼前的比滨同学,双眼正闪闪发光。这种字彙量不足的人也有问题。最近年轻人的字彙量实在很糟糕,只能用糟糕来形容,真是太糟糕了。语言这门学问真的是博大精深呢──
不过,酒的效果的确不容小觑。世上也有提倡喝酒交流的人,所以酒精应该是有一定的效用。举例来说,不管把对方臭骂得再难听,只要把错推给酒就没问题。才怪。被骂的人死都不会忘记。
无论如何,多亏现在的阳乃喝醉,跟她互动的难度确实比平常低。
由比滨可能也觉得阳乃变得比较好亲近,跟她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阳乃晃着高脚杯,享受芳醇的酒香,仰头一饮而尽。那一连串的动作有模有样,由比滨也讚歎出声。
「哇──好帅喔……」
「……会吗?」
好啦,阳乃本人是很帅气没错,但大肆讚扬这种行为好像怪怪的……若说喝酒的人很帅,那些聚集在中山竞马场附近,不知为何没有门牙的大叔们也很帅,大白天就在小岩或葛西喝酒的大叔都变成帅哥啰?
不过,由比滨似乎不会从酒精联想到喝醉的邋遢大人,她双眼发光,用尊敬的眼神看着阳乃。
「不知道为什么,会喝酒的女生感觉好帅气!」
「劝妳赶快捨弃那种观念……」
讨厌!这样葛格很担心比滨妹妹耶!就算以后上大学,也要选正派的社团加入!跟葛格约好啰!
话虽如此,我多少能够理解由比滨说的话。在我们心中,多少都存在对大人世界的憧憬。
说不定是因为社会规定只有大人能碰烟酒,我们才会心生憧憬。获得那样的道具,即可轻易、迅速、方便地尝到成为大人的滋味。
但如果身边有酒品不好的人,就不太会对酒有这种印象……像我家老爹,有时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听说跟客户喝酒时还常把衣服脱掉,我都有种「真是不堪……」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一口气。
同一时间,我听到另一阵叹息。往旁边一看,原本又钻去厨房的雪之下带着矿泉水回来,递给阳乃,要跟她的高脚杯交换。
「帅的不是喝酒这个行为。懂得适度、理性地品酒才帅。」
「对对对,像我这样。」
阳乃哼哼笑着,抱紧酒瓶,拒绝将酒交出去。雪之下无奈地扠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