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前的KTV,其中一间包厢中。
隔壁包厢的重低音清晰可闻。把头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使声音更加明显。
不如说,除了那个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奇怪,这间包厢里明明有七个人……
以人数来说稍微偏大的包厢内,别说歌声了,连谈话声都没有,全是咳嗽、叹气、用吸管喝饮料的声音。
要说其他声音,只有冰冷的塑胶碰撞声。我望向声音来源,三浦优美子撑着脸颊,不悦地滑着手机。
她的两旁是海老名和由比滨,三人构成女生组。隔着一小段距离,坐在由比滨旁边的人是我,接着是材木座、相模弟、秦野,大家围成简略的ㄈ字型。
男女生以坐在中间的我为界线分成两区,有种成为摩西的感觉。拜坐在中央所赐,两侧的状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浦闷闷不乐,海老名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由比滨不知所措地笑着。另一边的材木座和游戏社二人组则坐立不安,目光游移。
现在应该是庆功宴,这里却毫无让人兴緻高昂的要素,只有意识越来越远,飘向另一个世界。
在游戏社还聊得挺开心的,现在却鸦雀无声。你们兴緻太低落了吧,是吃了致郁系药物吗?还是沐郁乳?
好吧,游戏社的人跟三浦她们是第一次见面,这也没办法。
我们这样的人种面对同类,一开始会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遇到第一次见面的女生,却会发动怕生技能。到了我这个等级,岂止是第一次见面,连第二次、第三次见面都还会怕,心情始终维持在新人状态,成为一辈子的新鲜人。
结果,面对三浦和海老名,我们到现在都没说过话。
没人唱歌,气氛僵到极点。由比滨拉我的袖子,凑到耳边说:
「好像有点尴尬……」
柑橘清香窜入鼻尖,轻咬耳朵般的轻声细语,害我觉得痒痒的。
「是啊……」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表示赞同。我叹着气,扭动身子。妳靠太近了啦……很难为情耶!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看,三浦跟海老名瞄了这边一眼!
但我并不会反感,下次有机会再麻烦您了!
我用眼神阻止由比滨,慢慢跟她拉开距离。由比滨愣了一下,接着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意图,害羞地迅速别过头。这样就能放心了……我才鬆了口气,她又用比刚才轻一点的力道扯我袖子,往我这边凑过来。为何?
「想点办法啦……」
「办不到……」
我苦笑着回答,维持平静,身体微微前倾,轻轻挣脱由比滨的手指,摆出源堂姿势陷入沉思。
在这个状况下,我再怎么试图炒热气氛,都是唱独角戏。甚至会拿点唱机痛打一顿材木座,然后直接引退。【注12:相扑选手日马富士公平曾经用KTV的遥控器殴打贵之岩义司,最后因此引退。】
「妳怎么跟三浦她们说的?」
「咦?我说要跟你们几个人去唱歌……」
由比滨歪过头,轻描淡写地说。
「亏她听了这样的说明还愿意来……三浦人也太好了吧……」
「你不也没跟中二他们说……」
「因为讲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事实上,材木座、相模弟、秦野三人此刻正怨恨地瞪着我。
然而,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总之,我将手伸向点唱机,以便随时可以痛扁材木座。这时,有人从另一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还扯起袖子。
转头一看,材木座眼泛泪光,对我投以被遗弃的大型犬的眼神。
「八、八幡……」
「吵死了材木座闭嘴啦。安静点。」
「还要我更安静吗!我没讲过半句话耶?不觉得气氛超级尴尬吗?」
材木座已经压低音量,但因为音质好得莫名其妙,还是听得很清楚。无所事事的秦野和相模弟也侧身面向我。
「……真的。找一百个人问『这是在守夜吗』大概会有一〇八人同意。」
「含税吗……」
「之后好像还会更高呢……」
秦野和相模弟都愁眉苦脸,用极低的声音附和。看,这不是又多两个人,变成一一〇人了吗?各位观众,十%!【注13:日本的消费税为八%,二〇一九年十月起升至十%。】
悄悄话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笼罩整个包厢的沉重空气,让窃笑声也逐渐消失。
乾笑转变为忧郁的叹息后,我们几个男生偷偷观察其他人的模样。
仔细一看,三浦翘着脚晃来晃去,用手指玩着捲髮,毫不掩饰很无聊。拜其所赐,男生组统统怕得要命。
三浦的态度乍看之下很恐怖,但换个角度想,其实也可以说很友善。她藉由全身上下表达自己的不满,散发出「别跟我说话」的气氛,所以不难应对。我们也不要硬跟她搭话即可。
只不过,由比滨大概是放不下她,挪动身体滑到她旁边,开始操作点唱机。
「优美子,妳想唱什么?」
「嗯──」
由比滨亲昵地用肩膀轻敲三浦,三浦大概也不忍继续无视,儘管一副兴緻缺缺的样子,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看向由比滨递来的点唱机。
她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聊着聊着,三浦的心情好像也好转。她不时会忍不住笑出来,拍打由比滨的大腿。
从旁人看来,如同两位正在嬉戏的少女,是一幅非常尊贵的画面。
三浦就交给由比滨了……问题还有另一边的。我偷偷看向海老名。
海老名虽然始终面带笑容,那抹微笑却是看不穿眼底情绪的应酬笑容。这才是最恐怖的……很难看出採用成熟处理方式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所以会让人不知所措。
我不安地心想「没问题吗」,这时海老名突然开口。
「游戏社是玩游戏的社团对吧?」
「啊,是的。」
如坐针毡的秦野吓了一跳,慌张地回答。相模弟虽然没有出声,同样超高速点头。看到他们有反应,海老名扬起嘴角,接着询问:
「喔~你们都在玩什么样的游戏?」
「啊,桌游,之类的……」
「喔~桌游呀~我也满常玩的。」
「啊,这样啊。」
「还满流行的~」
「对啊。」
「人狼之类的。」
「对啊……」
「还有密室游戏?」
「……对啊。」
秦野和相模弟轮流回应海老名。
对啊,对啊,对啊对啊对啊对啊,语尾重複几遍,最后逐渐消失。这是九〇年代流行歌的结尾吗?
海老名的贴心之举,使交流在表面上得以成立,勉强算是称得上对话。只不过,气氛依然紧绷。
我切身感受到儘管速度缓慢,空气正在逐渐混浊,吐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不经意地望向旁边,材木座宛如一只金鱼,嘴巴一开一合。我懂。有种空气稀薄的错觉,对吧。
我和材木座斜眼看着对方,轻轻点头,目光交会了一瞬间。
「不觉得很痛苦吗?」「觉得。」「是不是扩大话题比较好?」「扩大的只会是伤口吧?」「也是。」
我们用声带几乎没震动的音量交谈几句,再度陷入沉默,对彼此发出浅浅短叹。
无趣的对话比沉默更不如。在沉默这方面,我和材木座是媲美史蒂芬‧席格【注】的专业人士。我进入半冥想状态,打算等到跟冷场的联谊一样的无聊对话结束。过不了多久,终结的时刻到来。【注14:史蒂芬‧席格的几部电影在日本版标题内含有「沉默」字眼,如《沉默的战舰》(台译《魔鬼战将》)、《沉默的要塞》(台译《绝地战将》)。】
「不错啊,桌游很有趣。你们还玩哪些游戏?」
海老名带着悠哉的浅笑询问。相模弟和秦野互看一眼,眼镜闪过一道光。
「不,不行!」材木座见状,似乎感应到什么,稍微伸出手,用极小的音量制止。或许是因为他的举动太小,制止的声音并未传到游戏社二人组耳中。
相模弟把眼镜推回原位。
「这个嘛,我们玩的不仅限于卡坦岛、苏格兰警场这类主流游戏……还包括西洋棋、将棋、黑白棋等古典游戏,以及不需要游戏本体也能玩的海龟汤。」
「桌游展跟新作也都不会缺席。其他大概就是TPRG吧。最近是CoC──啊,全名叫『克苏鲁的呼唤』。不过,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自己设计出一款游戏,所以打算统统玩一遍。有兴趣的话,社办有很多款游戏,随时可以玩。」
秦野推了下眼镜,以像在嘲笑的笑声作结。这段回答十分流畅,与刚才结结巴巴的态度截然不同。
……为什么一扯到擅长领域,我们就变得特别长舌?对方一有可乘之机,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便立刻滔滔不绝,抓紧机会表现自己的优越。这是我们的坏习惯。
游戏社二人组鼻孔张大,气喘吁吁,很满足的样子。我和材木座则忍不住抱头,羞愧得想找地洞钻。
不过,不愧是海老名。她理解我们这种人,因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点点头随口带过。
「这样啊~」
海老名给予轻描淡写而不失礼节的回应。然而,坐在一旁的由比滨和三浦都目瞪口呆。
「说得好快……」
「哇……」
她们虽然只讲了短短几个字,语气及表情都透露出强烈的惊恐。三浦甚至明显地往后缩。拜託别这样好吗?
相模弟跟秦野也有所察觉,露出不知是乾笑还苦笑的僵硬笑容,丧气地垂下头。
结果,包厢内再度瀰漫沉重的气氛。
看来是没救了……当我即将放弃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是点的食物送来了吗?我望向门口。外面的人不等我们回应,便迫不及待开门现身。
「耶嘿──!」
「耶嘿──」
一个是用听了就烦躁的声音打招呼,侵门踏户如入无人之境的户部翔,另一位是用天籁美声打招呼,带着闪亮星光翩然降临的户冢彩加。明明是同一句话,为何可爱度差这么多?为什么户冢可以可爱成这样?太闪亮了~☆
在我胡思乱想时,叶山隼人从两人的身后探出头。他手上的托盘盛着从饮料吧取来的饮料。
「八幡,久等了。」
「喔,户冢。你来啦。」
我推开身旁的材木座,腾出空位,好让户冢自然而然地跟我坐在一起。这招实在太高明,连我都不禁佩服起自己!
话说回来,当初的确有邀请户冢参加庆功宴,另外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对坐在对面,三浦身旁的叶山及户部投以疑惑的眼神。户冢看了,苦笑着解释:
「啊,我回去的时候碰到他们……提到要去唱KTV,户部同学就说要来。」
「喔,原来如此……」
仔细一看,户部趁机坐到海老名的旁边,兴奋害羞地拨着后颈的头髮。
「咦咦咦──优美子和海老名也在啊。哇咧──我都不知道!超巧的啦!」
就算要演戏,也演得像一点好吗……不过唯有现在,我想用力夸奖他「好棒棒!」
多亏叶山他们出现,三浦的心情好转许多,周围的气氛跟着祥和下来。我们这里的游戏社二人组仍然有点窘迫,但跟刚才结冻的气氛比起来,应该好了一点。
大家各自聚起来聊天,现场稍微有点庆功宴的感觉后,由比滨拍拍我的肩膀。
「要乾杯吗?」
「……要吗?」
「看你一副不甘愿的样子……」
我将嘴角扭曲到极限,旁边的户冢苦笑起来。
「这种事该由合适的人做。」
我瞥向一位合适的人选。叶山似乎听见我们的谈话,朝这里使个眼色,耸耸肩膀,继续跟三浦聊起天来。叶山学长果然不怎么体贴……
不过,举办这场庆功宴的原因,亦即假舞会计画的发起人,正是我自己。既然要感谢大家,理应由我带头乾杯和致词。
「……好吧,那我去说些什么。」
由比滨微笑着点头,户冢在胸前轻轻拍手。两人体贴的反应推了我一把,我刻意清了清喉咙,拿着杯子起身。
「恕我冒昧,在此讲几句话……」
由比滨和户冢拍手炒热气氛,其他人虽然面面相觑,一脸「要干么啊」的困惑表情,还是配合现场气氛,跟着拍手。
由于不习惯的关係,我带着些许尴尬,讲出第一句话。
「嗯……宴会也到了尾声。」
「那是结束时才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