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从窗户洒落。
肃穆的空气中,不时传出忍俊不住的啜泣声。
站在眼前的人们,穿着以黑色为基调的制服。
我稍微转头,周围儘是身穿正装的人们。如果不是因为在学校的体育馆,看起来可能更像葬礼。
只不过,高挂在台上的「毕业证书颁发典礼」八个字,以及前排的人别的胸花,为整幅场面增添些许色彩,告诉我们这是值得庆祝的场合。
跟身旁的朋友肩并肩,手牵手,轻轻吐气,免得哭出声来的女学生们,俨然是离别的具现化。由于捨不得与自己高中三年的青春分别,自然会散发出类似的氛围。
但是,那值得庆祝的气氛也只存在于当事人之间。对我这种外人来说,仅仅是被迫看其他人难过。我跟学长姐没有半点关係,只能被困在摺叠椅上打瞌睡两、三个小时。
看着要在今天这个好日子踏上新的旅程的人,我不怎么感伤。对我来说,毕业典礼只是观赏那些人从长期束缚中解脱的活动。
然而,我也不是毫不感动,毫无情绪起伏。我多少有一点同感。
离开这间学校后,他们将被剥夺高中生的头衔,以及小孩子的身分。儘管热情被绑在椅子上,梦想被课业消磨,仍然得从这个支配下毕业。无论是从小被叫臭小鬼的人、十几岁开始被叫不良学生的人,还是跟刀子一样锐利,任何人碰到都会受伤的人都一样。毕业照中的他们,将随着人流逐渐改变。
在场的大部分学生应该会继续升学,所以可以多拖几年再进社会。即使如此,世人对待大学生的方式,还是跟高中生有差别。这不过是缓刑而已,将来一样会被逐出庇护及保护。
想到这一点,便觉得毫无差异,统一规格的学生排在一起的模样,简直像等待出货的物品。产生这个念头后,现场的静寂开始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去年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在不能玩手机的状况下,消磨时间的方法很有限,顶多胡思乱想这类无聊的事。去年的我是自己跟自己猜拳,明年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等等。仔细想想,明年就轮到我的毕业典礼。
原来如此。本来还在纳闷,为何我们学校要求低年级生参加毕业典礼,现在我终于明白。
这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剩余时间是有限的。
台上的不知名大人物正在致词。
我把那些话当成耳边风,偷偷转头。
一定,也许,恐怕。
映入眼帘的这些人毕业后,我十之八九再也见不到面。
男女左右分明,按姓氏列队的各班学生当中,有多少人毕业后会再见面呢?
只要保持联络,总会有办法见面。可是依照我的个性,八成不会主动这么做。越适应新环境,越不会回顾往昔。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新环境,至少身边的人大多是这样。
随便找个在视线範围内的人来说好了,例如户冢彩加。我大概会不时跟他聊个几句,维持一定的联繫。像我现在也是最先看他!
然后,还顺便看到坐在他旁边的户部。户部的话,嗯,绝对不会保持联络。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户部的隔壁──也就是我左边的叶山隼人,单方面地知道我的联络方式。不过,他应该不会特地联络我。即使真的收到联络,我肯定会产生青春情男子的标準反应,犹豫「立刻回讯息的话,会不会被认为是很想聊天啊……」最后肯定不会回覆,直接放着不管。
真要说的话,叶山知道我的联络方式,并非我的本意。只是因为我和折本佳织偶然重逢,为了解决由此衍生的麻烦事,才把手机号码告诉他。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结果,叶山做了一件蠢事,擅自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阳乃。托他的福,害我惹上多余的麻烦。
一回想起来,便觉得不爽。我斜眼瞪向叶山。
叶山发现我在看他,用视线询问什么事。我好像不小心看过头了。
我摇头表示没事,顺便望向远方。
坐在前面的C班的队伍中,身材高大的材木座相当明显。那家伙喔……嗯,总觉得毕业后还会再见面。
那么,其他人呢?
想到这个问题,心情就莫名躁动,视线自然地开始到处乱飘。
黑中带蓝,晃来晃去的长马尾,闪着异样光芒的眼镜,以及不太安分的红褐色鲍伯头──海老名、川崎、相模南三人的座号似乎相连。若不是这种类型的活动,我根本不会发现这种事,感觉有点新奇。但即使现在知道了,大家一起待在这个班级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星期,所以也没有什么用处。尤其是相模,别说毕业了,从好久以前开始,我们便没有任何交流。知道这件事真的没有半点用处。
至于川崎,之后可能会在补习班碰面,但大概仅止于分不清是打招呼还是点头的交流。海老名也是,若不透过其他人,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
连接我和海老名的那条细线,说到底还是由比滨结衣。少了由比滨,我跟海老名恐怕再也不会见面。
当然,不仅限于海老名,我现在称得上认识的人,大概都是如此。
我作势舒缓僵硬的肩膀及腰部,稍微伸长脖子。
这一刻,我看见夹杂粉红的褐色丸子头在摇晃,她的隔壁是微卷的金髮。
由比滨结衣和三浦优美子坐在一起。虽然从远处看不清楚,她们好像轻轻牵着手。
不晓得是受毕业典礼的气氛影响,还是想到不久之后升上三年级,大家又要分班,三浦吸着鼻子,用袖子擦拭眼角。
由比滨见状,苦笑着递卫生纸给她,并且讲一些悄悄话。讲着讲着,由比滨也抽出卫生纸,按住眼角。
看着她静静拭泪的模样,我忽然想到。
毕业后,我跟她还会见面吗?
明明只是一年后的事,我却无法想像。我们属于相同的班级和社团,所以目前还会见面,藉以保持联繫。如果之后分开了,还能维持同样的关係吗?
本想继续张望。
……最后决定作罢。
坐在我后面的班级,怎么样都看不见吧。更何况,按照姓氏排列,那个人想必会坐在角落,不可能看得见。
那个拥有柔顺黑髮及雪白小脸的人,此刻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大概是永远无从得知。
我轻声叹息,乖乖转回前方。
这时,左边的人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他的声音悦耳,语气爽朗,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你静不下来耶……」
「……因为很閑啊。这种场合除非坐在旁边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没事做。」
「讲得好像平常有朋友的样子。」
面对叶山的挖苦,我轻轻耸肩做为回应,并刻意调整坐姿,将视线对着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藉由这个动作表达自己没回答的意愿。
不过,叶山隼人并没有闭上嘴巴。
「在找她吗?」
「……找谁?」
前一秒还想回头的我,有种被看穿内心的感觉。我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斜眼瞪向叶山。他抬起下巴,指向斜前方。
坐在那里的不是学生,而是身着正装的大人。亦即所谓的来宾席。
我在其中发现雪之下的母亲。
以黑色为底的和服,加上那副容貌,使我从远处也能一眼看见。
「……她怎么在这里?」
「地方议员参加这种活动并不稀奇。不过,很多学校都选在今天办,她应该是以代理人的身分参加。」
「喔……」
我敷衍地应声,但也能理解叶山的说明。
先前的确有一位不认识的议员在台上致词。再仔细回想一下,担任司仪的老师好像也代读了哪位议员的贺电,之后因为贺电的数量众多而省略。
「的确,国中好像也是。」
「公立学校特别多。只要碰到开学或毕业典礼,就会找机会来露面。」
叶山轻声叹息,回应我不经意的自言自语(特技)。看来他愿意陪我打发时间。我们都面向前方,没看对方的脸,继续仅限于当下,没什么意义的你一言我一语。
「是吗……学生跟家长都没在听吧。我看这只是懒得改掉的落伍习惯。」
叶山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那样讲太难听了……应该说是传统。而且这不是没有意义。教师跟家长可是票仓。」
「你讲得绝对更难听……」
我也不耐烦地叹气,身旁传来蕴含得意笑意的吐息。此刻的他,想必带着在其他人面前几乎不会显露,有点扭曲的爽朗笑容。用不着特地看过去,那副表情便鲜明浮现于脑海,害我更加烦躁。
除此之外,害我烦躁的还有另一件事。
我瞄向来宾席,雪之下母亲的身旁,是跟她的容貌相似的女性。
雪之下阳乃穿着体面的黑西装,双手放在大腿的皮包上,静静垂眸。
「……那么,为什么她的女儿也在?」
「谁知道。带出来打招呼吧。」
「喔……」
我回以无意义的叹息,内心却涌起不祥的预感。
阳乃会参加之后的舞会吗?儘管这件事已经与我无关,她留下的话语,仍像淤泥似地盘踞在我的心中。
在我将这个想法说出口之前,叶山苦笑出声。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你吗?」
「不,还满合理的吧。虽然我不清楚啦。」
我匆匆回应,语气似乎在不自觉间动摇。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瞥见叶山带着一抹浅笑。
「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就算了。」
「彼此彼此。」
我斜眼瞪着他,叶山不为所动,当作没听见,望向来宾席。
「……大概,是来见证的。」
「喔──原来如此。」
我收起下巴,给予用来结束话题的回应。
只要说一句「原来如此」,即可结束大部分的对话。这是对对方的话题毫无兴趣,希望早点结束的讯号。
但叶山并未因此作罢。他压低音量,继续说道:
「这次你没有问要见证什么呢。」
他的语气平静,挑衅的意味却很浓厚。叶山隼人──以及影响他最大的雪之下阳乃──用这种调侃语气说话时,沉默以对并无意义。他们会试图借视线及氛围,撬开你的嘴巴。
叶山和阳乃在我讨厌的部分极为相似。虽然我没看过他们单独交谈,那想必是非常愉悦的谈话时光。
然而,最近我终于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以经验来说,现在该唬弄过去,中止这个话题。
「我也不是不懂。只要是妹妹做的事,她都会来看吧。那个人未免太閑了,我说真的……」
我无奈地说,叶山忍不住喷出笑声。
「是啊,甚至会为此特地抽出时间。她就是这么关心妹妹。」
「咦,好恐怖……执着于妹妹的程度跟我相同……」
她竟然跟我这种人一样閑。我也总是为了小町而保留时间──好吧,最近没做到这个地步。因为管太多的话,会被她嫌烦的。妳有听见吗,雪之下家的姐姐!管太多的话,妹妹会嫌烦喔!还有,比企谷家的哥哥也要好好记住喔!
我不小心发出乾笑。叶山大概也被影响,跟着笑出来。
本想就这样靠开玩笑带过去。
可是,叶山已收起笑容。
「不过,不只妹妹。她想必也是来看你的决定。」
「……」
面对这一句话,我根本无法随口应声。
叶山所言绝对是事实。
他看我没有反应,用手肘撞过来一下,确认我有没有在听。我因此啧了一声,脱口念了他几句。
「你静不下来耶。会被写在成绩单上喔。」
「因为我很閑嘛。这种场合除非坐在旁边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没事做。」
他用我先前的话回敬,我无法反驳,只能瘪起嘴巴。可是,照你这个说法,户部跟你也不是朋友了喔?
这时,那位跟叶山不是朋友的户部从他后面探出头。
「什么?坐在旁边的人怎么样?」
「没事。户部你好吵。安静点。」
「哇咧……」
叶山的脸上挂着灿烂笑容,对他讲的话却毫不留情。户部碎碎念着,无精打采地把头缩回去。
耳根总算清静后,我再度望向台上。
大人物的致词已经结束,司仪宣布下一个环节。
「接下来,请在校生代表致欢送词。」
某着甜美可爱的声音答一声「是」。正当我觉得那做作又装可爱的回应很耳熟时,一色伊吕波走到台上。
对喔,她好像说过要负责致欢送词,还特地跟平冢老师商量,途中甚至放人家鸽子,四处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