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时光机,我八成已经回去宰了昨天的自己。
光是回想起来,便觉得好羞耻,好丢脸,难堪到极点。
我不断地询问自己,难道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更聪明的做法,更帅气的样子吗?
但是,不管再怎么思考,都觉得那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即使不是最佳解,至少绝对没有错。唯有这一点我能保证。真要说的话,跟过去的自己比较起来,我甚至想称讚自己克服了过度强烈的自我意识。
不过,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不行就是不行。
昨天我淋浴时,躲在水声中尽情大叫。洗完澡后立刻钻进被窝,用棉被盖住头,在床上滚来滚去。
可以的话,我想请整整三年的假。不过──
明天见……
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在耳边萦绕不去。
太阳下山后,我们同时踏上归途。一路上,我们的目光几乎没有交会,尽聊些没内容的话题,直到抵达车站,即将分别时──
她像一只招财猫,生硬地挥着手小声道别。人家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能不去学校。
老实说,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我非常不想踏进学校跟教室。
但既然已经做好觉悟,这次反而轮到自我意识不允许我逃避。儘管这个行为很逊,我有为了渺小的自尊心,不惜打肿脸充胖子也要顾形象的坏习惯。
结果,我跟自我意识达成共识,实施「在迟到前一刻赶到教室」这个妥协方案。待在教室的期间,我几乎都趴在桌上,其余时间则窝在厕所。
幸好只要撑过今天,明天就是一天假日。
假日后的隔天是结业典礼,不用上课,中午之前就能回家。接着就放春假啰!所以这焦虑的心情,也只会再持续几天。
现在已经不用上正课,所有人忙着卖教科书、拍个人照等学年末特有的活动上,时间转眼间就过了。
半天很快地过去。到了下课时间,教室内充满从课业解脱的兴奋感。
有人在讨论去哪里吃午餐,明天要去哪里度过假期,也有人赶去参加社团活动。大家用各自的方式消磨时间。
我也无声无息地起身,混进走廊上的人潮,离开教室。
首先来到中庭的自动贩卖机前。春天的阳光及南风舒适宜人,我自然而然地买了一罐冷饮。
我轻轻摇晃MAX咖啡,懒洋洋地走在通往特别大楼的走廊上。出于莫名的紧张,我感到口乾舌燥。不过,甜腻的咖啡只让我变得更渴。
好了,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见她呢?我一边想,一边慢慢前进,结果不消多久,便来到社办前。
明明只有几天没来,这扇紧闭的门扉,却好像许久未见。体感时间甚至长达一年左右。
我在门口呼出一大口气,鼓足干劲,伸向门把的手掌反覆开合。
从那天开始,一直维持冰冷的指尖,如今确实带着热度。
我握住门把,用力拉开门。
然而,这扇门文风不动,只发出巨大的喀哒声。我又挑战一次,结果还是一样。使尽全力依然打不开。
「锁着啊……」
我轻轻咂舌,靠着门坐到地上,将剩下的MAX咖啡倒进口中。不久之后,走廊的另一端出现一个人影。
「哎呀,你到得真早。」
雪之下并没有因为看到我便加快脚步,而是维持原本的徐徐步伐。
她往往比我早到社办,今天还真难得。
她说不定也因为没来由的尴尬或害羞,走得比想像中还慢。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刚到而已。」
我在心里想着「好蠢的对话」,还是说出标準答案。雪之下也难为情地面露苦笑。
「方便帮我开门吗?」
她将钥匙扔给我,我牢牢地接住。
我第一次触碰到这把钥匙。实际拿在手上,会觉得它只是个又小又轻,平凡无奇的金属片。
不过,或许是雪之下一直将它握在手里。
掌中的钥匙,仍然留着余温。
╳╳╳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久违的社办显得一片空蕩蕩。
我跟雪之下各自坐到桌子的两端,也就是以往的固定位子。
本以为早已习惯的距离感,如今却感到遥远。
我坐立不安,忍不住瞄来瞄去,不小心跟雪之下四目相交。在我不知该说什么,烦恼着如何化解尴尬时,雪之下忽然移开目光。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瞥回来,彷彿在观察我的反应。
……不妙。为什么说不妙呢?总之真的很不妙。我开始出现心跳加速、出汗、体温升高、心律不整、喘不过气等各种癥状,侦测到类似感冒的异常状态。
感冒的时候该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
感冒了就要工作!即使不舒服也不能休息。这就是日本社畜!
因此,我决定用工作开启话题。
「……总之,开始讨论吧。」
「嗯。」
我拿出印好的企划书,滑给雪之下。但企划书只滑到半途。雪之下叹了口气,起身将它拿起,顺手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
「……那样不好说话。」
她看着企划书,咕哝道。
「喔,嗯。的确。」
我也把椅子挪到雪之下的旁边。
隔着一张椅子的距离感,使我比刚才更紧张,呼吸不禁变得急促。每吸一口气,洗髮精的香气便搔弄鼻子。我翻开企划书封面,以忽略那股香气。
「这是之前给对面的企划书。基本上是这种感觉。」
不管怎样,谈公事准不会有错。在工作的期间,不用担心没有话题,还能化解尴尬和难为情。雪之下也点点头,开始阅读企划书。乌黑亮丽的长髮随之垂下,她用手梳理头髮,勾到耳后。看着看着,耳朵的红潮也逐渐消退。
「话说回来,这份企划书写得真随便。」
「有什么办法。当时时间很赶,我拚了命才写出来的。」
「是吗?那么拚命呀。」
雪之下愉悦地喃喃说道,哼着歌用红笔批阅。您心情好是很好,但是趁着兴头东改西改,小的有点为难啊……
大致浏览过企划后,雪之下用红笔抵着柔软的嘴唇,点了下头。
「这本来就是弃子,所以实现的难度很高。预算跟人手完全不够。」
「预算要看海滨综合那边了。至于人手,只能动用我们的学生了吧。」
「是啊。不晓得有没有人乐意帮忙……」
雪之下望向我们之间的空位。
那个座位,一直是属于由比滨的。
「……算了,每次都给她添麻烦,我也不好意思。找找看其他──」
「不,我去跟她说。」
雪之下打断我的话,将手放到胸前,端正制服的领结。接着,她低头望向那个空位,像在告诉自己般,慢慢说道:
「没问题,交给我。虽然很不好说明,我想亲自跟她说清楚……否则,她可能会气我们没找她。」
雪之下的语气隐约透出忧郁,但还是当作开玩笑似的,露出自信的笑容。
「……好。那我也去寻找人选。」
「嗯,麻烦了。」
看到她恢複开朗的语气及微笑,我鬆了口气,点点头,继续翻阅企划书。现在的资料上多了她指出的问题。
「人手先暂定这样,再来是预算啊。嗯……就用海滨综合的经费……地点?咦,地点?」
「既然是自发性活动,便不方便使用学校的场地。再加上是两校合办,最好别选择特定一方的设施。」
「啊……的确。」
「预算跟人手要视地点和内容而定,所以先决定地点比较好。」
「也对。即使决定好其他事项,没有场地也没意义。」
「嗯。先挑几个候选的举办日期,寻找有空的场地。」
「场地啊……可是都已经跟对方讲过,放出消息了。」
我一面附和雪之下,一面翻阅企划书。她说的很有道理。我在设计这个企划时,也考虑过地点问题。
当时的我丝毫没想过可能实际举办,所以随便编出空色水岸啦,夕日海滨这类浮夸的场景。
「这家伙已经写了是海滩活动耶……」
「不就是你写的吗?」
雪之下无奈地吐槽,我这才头痛起来,叹了一大口气。到底是谁想出这个企划的?不想活了吗?考虑一下负责执行的人好不好……
「不晓得能不能使用海边或沙滩。」
我猛然抬头,发现雪之下早已拿出社办的笔电,戴上眼镜开始查资料。她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流畅地敲打键盘,不久之后得到结果。
「有些地方看起来的确会办活动,但需要自治团体的许可。不如说,若不由他们担任主办或赞助,可能就很难举办。而且也不能用火,能不能得到许可,似乎视案件而定。」
雪之下将笔电转过来,我盯着荧幕,歪头思考。
「对喔,海滨公园有烤肉区……所以如果取得公园的使用许可,说不定能够用火。」
我伸手敲打键盘。
「啊,这个这个。」
我开启学校旁边的海滨公园网站,打开园内地图,雪之下歪过脖子看向荧幕。
「公园属于公共设施,费用比较低廉……还有许多绿荫,若打造成花园派对,或许不是不可能。」
雪之下似乎想到好点子,两眼发光。她的表情太耀眼,离我又近,我忍不住扭动身体向后仰。她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迅速后退,然后摘下眼镜,低声补充:
「……但还是得实际去现场确认才知道。」
「喔,嗯……」
我点点头,开始思考。
嗯,确实。列出举办地点后,还是得实际确认才知道能否使用,所以必须前往视察。不过,雪之下还不了解企划的详情内容,我则是对详细的数字没概念,无法评估可行性。这样的话,两人一起视察比较有效率。既然是工作,当然要重视效率。
很好。我的理论完美无缺。
「……那,那要不要去看看……反正很近,而且明天放假。」
然而,完美的理论一到嘴边就开始崩解。
「说,说得也是……明天……」
我支支吾吾地开口邀约,雪之下也支支吾吾地回应,并且点点头。我无法判断那行为代表肯定与否,或只是单纯的应声,但还是跟着点头。这段奇妙的时间持续了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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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天气晴朗,海滨公园的人潮众多。
分不清是足球队还是五人制足球队的团体,频繁地进出修剪整齐的草地,停车场附近还有犬展,许多车辆来来往往。好不容易进入公园,看到的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昂首阔步的亲子家庭和慢跑者。
市民们讴歌着春天,彷彿不好好享受公共设施的话,就对不起高得吓人的居民税。嗯,税金真的很高呢。
比税金更高的地方,飘着一串风筝。好啦,其实没有税金那么高。
我看着风筝高高升上万里无云的蓝天,坐在树荫下的长椅,品尝MAX咖啡,度过幸福的时光。
至于旁边的雪之下,在拂过树梢的清爽微风吹拂下,一副累坏的样子,度过地狱般的时光。
她穿着带有少女风的蓝色针织衫,以及白色连身裙,搭配藤编包跟贝雷帽,颇有大小姐的模样。可是,看到她垂下的肩膀及蜷曲的身体,似乎要再加上体虚的设定。
「我多买了一罐咖啡。要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