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即将结束,开始感觉得到初夏的气息。
从空中走廊往下看,中庭的树木枝头也冒出了新芽,随着清爽的微风摇晃。
白色花瓣已然消失,称之为叶樱太过青翠的绿意变得更加鲜艳,入学的气氛也终于稳定下来。
到这个时期,天生擅长交际,顺利建立人际关係的人、想以高中为契机改变形象,顺利高中出道的人、无法融入团体的人,以及刻意贯彻孤高作风的人,差不多该分出明暗了。
然而,谁是明谁是暗不可一概而论。
打个比方,即使有谈话对象或能在体育课两人一组的对象,也未必是幸福。
与某人建立关係,代表会接触到对方心中的围栏一角。
朋友关係不是只看那位朋友一个人,不管你想不想,都非得接触「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恋人」、「朋友讨厌的人」等跟自己有段距离的人际关係。
总不能对跟朋友感情好的人不好,朋友有女友的话,多少会顾虑到,也很难跟朋友讨厌的人打好关係。
明白这有多么不自由的人,或许会说一个人更好,比较轻鬆。
像我在新班级也被困在围栏的正中央。
由于座号是按照五十音排的,除了选修科目外,我几乎每堂课都得跟叶山隼人排在一起,这真的很让人头痛。哪里头痛呢?常和叶山聊天的海老名也动不动就会跑过来,我非常头痛。
没有比交情不深不浅的人更难应付的存在。
不,叶山我稍微习惯了,所以还比较好。
我和叶山都会有话直说,打从一开始就不期望我们之间的交流会成立。就算因为没在专心听对方说话,导致沉默忽然降临,我们也不会特别在意。
到头来,我们只是擅自觉得自己理解对方,两个人都在自说自话,因此对话几乎等同于沉默。
这样一想,某种意义上来说,跟叶山交谈反而算轻鬆的。
……不过,在不经意之间跟海老名两人独处的时候,头的很痛。
我根本不知道海老名的地雷区在哪里,她忽然沉默的话,会忍不住担心「咦咦……我说错话了吗……」。只有这种时候会希望「叶山同学!快来!」。
好吧,多亏高二时的经验,我多少知道要怎么跟叶山和海老名相处。
问题是要如何应对叶山以外的人。
事到如今也不用多说了,叶山相当容易引人注目,成为班上的中心人物。
在体育课等容易突然没事做的课程上,他经常在跟其他人閑聊,更遑论下课时间。
结果连因为座号的关係在他附近的我,都常被捲入其中。
不晓得是因为学期刚开始,大家鼓足干劲想交新朋友,还是我们班全是亲切的好人,他们特地为一辈子都是地藏时间,保持沉默的我着想,跟叶山聊天时还会顺便扔话题给我。
老实说,跟名字和长相对不上的人进行纯粹是为了排解尴尬的对话挺痛苦的,但我也不是冷血动物。不忍心糟蹋他人的善意。
因此,每当他们丢球给我,我都会跟工作一样在最佳时机回答「不知道」、「不错喔」、「没听过」、「没办法说明」、「没错」的二不三没句型,藉由谁都会用的对话技巧勉强撑过去。
一旦使出这招,大部分的人都会觉得「聊不起来耶……」露出困扰的表情,无法成立对话,你们社交力是不是太低啦?能跟社交障碍患者交流才称得上社交专家喔?出社会前要学会喔?
总而言之,我那节奏超烂的对话,往往会製造出跟空白区域一样的沉默。而帮忙填补那段沉默的,就是叶山和海老名。
托他们的福,如今我在班上建立起「被叶山和海老名照顾的人」这个稳固的地位。
虽然我在分班转蛋池抽了个不能重刷首抽的大爆死阵容,这个开场可以说比想像中顺利。难度好低……
高中生活都进入第三年了,自然不会持别期待跟同学的关係。
只要平安度过,不要出什么大差错即可,是一种类似悟道的豁达境界。
可是,那仅仅是受过各种荼毒的世故之人的意见。
那些新生又如何呢?
想到这个,我忽然好奇起我妹比企谷小町的新生活。
今年春天,小町进入总武高中就读,正式成为我的学妹,我却不清楚她高中生活的全貌。
我们当然会在社办见面,在家也会聊到,不过她在班上的角色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了。
春假时,她雀跃地穿着制服举办单人时装秀,入学后也开心地跟我一起上学,最近那种兴奋感则稳定下来了。
再崭新的生活,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股新鲜感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趋于平稳。
再加上高中生活会把人丢进同一个地方,每天跟同学见面,这样一来记忆力再差都至少记得住名字,透过同学们聊天时所说的一字一句,或者下课时间的行动範围,也能掌握每个人的栖息地。
过了一个多月,表面形象和在班上的地位都差不多可以看出来了,大部分的人际关係会开始固定。
小町的社交力极高,我不怎么担心,但身为哥哥还是会在意。
那么,小町究竟过着什么样的学校生活呢?我一面心想,一面前往侍奉社。
拉开社办的门,小町坐在里面,撑着颊獃獃看着窗外。
桌上放着课本和笔记本,大概是在为下下礼拜的期中考做準备,或是单纯的打发时间。不过自动笔并没有握在她手中,而是孤单地躺在笔记本上。
听见喀啦喀啦的开门声,小町转过头,收起刚才无精打採的表情,对我展露微笑。
「喔——哥哥。」
「喔喔,妳来得真早。」
我边说边走向不知何时变成固定位置的座位。
「毕竟小町不来就没人开门嘛。」
小町轻轻耸肩,吐出一口含笑的气,拿起搁在桌上的自动笔,翻开笔记本继续念书。
侍奉社重新整顿后,过了将近一个月。
接下社长之位后,负责开门锁门也成了小町的任务,她可以说相当尽责。每次都是第一个到社办,真的做得很好。
仔细一想,上任社长雪之下也都是第一个到社办,看来那认真的个性成功传给下一任了。
说到雪之下,我想起来了。
「雪之下和由比滨说她们今天不来。」
「嗯,小町知道。」
小町连脸都没从课本上抬起来。
「啊,是喔……」
好吧,她好歹是社长,这种事应该都会通知她。小町没问那两个人缺席的理由,喀喀喀地用自动笔写字。
哎呀,假如她问我她们俩今天为何不来,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是没关係啦。
毕竟跟惊喜有关。
小町就任侍奉社社长约一个月。也差不多习惯这个新制度了。今天,雪之下和由比滨提议送小町礼物,庆祝她当上社长。
庆祝、纪念用的礼物直接送不就得了……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然而,或许就是因为今天是平凡无奇的日子,惊喜才特别有效。
生日自不用说,每当节日到来,都会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收到惊喜。退休的大叔也都会觉得自己能收到花束。
从这个角度来看,又不是刚好满一个月,连小町都不可能料到会在这个时期收到礼物。
为了让这场突袭发挥最大效果,关键在不能让小町起疑。要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小町肯定会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我是待在这里做不在场证明的,避免小町怀疑。
因此,能省下我骗她的时间反而该庆幸才对。对象是小町的话,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瞒过她。或者说,搞不好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雪之下和由比滨才事先跟小町请假。
不管怎样,雪之下跟由比滨因事缺席,今天的社团活动只有我和小町两个。
在寂静的社办中,自动笔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响亮。
在家时我们两个经常待一起,有时也会半句话都不说,纯摸猫而已,此时此刻我却十分在意这阵沉默。
或许是因为至今以来,我们没什么机会在社办独处。实在会紧张。
讲白了点,我有点难为情……拜其所赐,我平常明明完全不会念书,现在竟然打开参考书了。
我用头按着自动笔,想效法小町来念书,流畅地于笔记本上写下问题集的答案。
虽然很容易不小心忘记,不如说想要忘记,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名考生。必须经常趁空閑时间準备考试。
这段时间,我和小町的自动笔发出轻快的声音,谱出低调的合奏曲。
然而,我的手过没多久就停下了。
我连在家的时候都不会跟小町一起念书,无论如何都会注意坐在斜前方的存在。
我用自动铅笔的笔尖敲着笔记本,假装在思考,偷偷观察小町。
袖子有点长的西装外套、解开第一颗扣子的衬衫、鬆鬆垮垮的领结。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入学过了一个月,总算看习惯的制服小町。
呣……
仔细一看,这家伙真适合穿我们学校的制服。明明是我妹,就算讲得保守一点,还是宇宙可爱。
少女般的稚气犹存,固定住浏海的髮夹却看得出她有一颗爱打扮的心,穿得有点乱的制服散发活泼的气息,给人一种阳光开朗的感觉。
她在班上一定也很受欢迎。在男生大概会定期举办的「班上最可爱的女生大赛」中,应该会有「最受欢迎的当然是这个女生,比企谷小町」「她是我最看好的同学,希望她打起干劲!」这样的对话,在赛前风评得到三个◎。啥?什么?你们在用那种眼光看我妹吗?小心我杀了你们喔?(暗黑微笑)
小町不知道我脑袋里在想这些,看着课本点头,头顶的呆毛摇来摇去。
她将垂下来的头髮拨到耳后,顺便把红笔夹在耳朵上,拿荧光笔画线。像要重新检查一遍似的,用荧光笔抵着脸颊,微微歪头。
这时,她大概是感觉到我的视线,瞥了我一眼。然后露出有点不悦的表情开口。
「干么?」
「没事。」
我动动下巴表示否定。呃,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想叫她把衬衫的扣子扣好,可是这么啰嗦会被她讨厌……
听见我的回答,小町不满地哼了声,视线又移回课本上。
对话到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荧光笔的画线声、红笔的画圈声,以及閑閑没事做的我的呻吟声。
亲眼看见穿制服念书的小町,果然会好奇她在教室是什么样子。上课时也是这个样子吗?
我有种参加教学观摩的感觉,当爸爸的心情涌上心头。我咳了几声,翻开参考书。
「……在学校过得如何?」
我营造出严肃的气氛,故作正经,说出口的话语却过于简单。细微的咕哝声分不清是在跟谁说话,目光也没有交错。
动作及语气都跟昭和时代,在餐桌前摊开报纸和青春期的儿子搭话的父亲一样……昭和时代的父亲,社交力未免太低了吧?
当事人小町也当场愣住,接着无奈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这什么问题。你是小町的爸爸吗?是说,哥哥跟小町是同一所学校的吧。」
「没有啦,就是,我们虽然会在社办见面,妳在教室过得如何,我又不知道。」
把我跟老爸相提并论,我有点不满,但我其实很想问「交到朋友了吗?」或「交得到男友吗?」这种有点深入的话题,被当爸爸也没办法!
然而,每当家人问到这类型的问题,我都会诚心希望「拜託别管我……」。真想称讚克制住的自己。
或许是我的想法传达到了,小町双臂环胸,认真思考。
「嗯……这个嘛。」
她歪头沉吟,不久后一口气抬起脸,非常认真地回答。
「普通。」
「是吗……」
嗯,也只能这样回答。父母问的话,换成是我也会这样回答。
要特地详细说明以学校为主的交友关係太麻烦了,可是又不想害父母操心,而且面对面讲这个会不好意思。
结果能用的就只有「还好」、「没什么」、「普通」三句话。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明明知道,还是会担心得忍不住询问。此时此刻我才体会到,在过度干涉与不干涉的夹缝间摇摆的父母心。
以前她一有事就会嚷嚷着「跟你说跟你说!」「那个呀,小町今天……」向我报告,小町不知不觉也长大啦,都进入青春期了——我兀自感动着,小町正经八百地摆手。
「不不不,不是叛逆期。真的很普通。跟普通人一样有朋友,跟普通人一样跟得上课程,跟普通人一样过得很开心。所以,嗯,普通?」
小町说话时的表情相当平静,普通到了极致。她的神色及语气,都看不出有在掩饰什么或说谎的迹象。
没有特别不平不满或不安,应该每天都过着平稳的生活吧。搞不好就是因为太过平稳,才只能用普通一词来说明。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只能接受。
「喔,这样啊……那就好。」
小町点了下头。
「嗯。是说,只有哥哥一个人在叛逆期啦。小町会跟妈妈讲学校的事呀。」
「哦…………老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