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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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先生……」
切间美星咖啡师的声音突然中断,于是我抬起了头。
「青山先生因为是常客,就算不用再次说明也知道……不过,如你所见,我们是一间只有两个人也能足以维持营业的小咖啡店。」
「不是两个人和一只猫吗?」
「猫才不算人手呢。虽然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的确会想说如果猫也能帮忙就好了。」
美星咖啡师说话时面带微笑,所以我便放心地将视线移回正前方了。因为我对现况相当满意,要是她觉得不高兴的话那就伤脑筋了。不过,我的担心似乎只是杞人之忧。
她现在正试着解释今天在这间咖啡店里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也亲眼目击到的情景,正藉由她的话语以及她对事情的理解详细地重现。
在彷彿作梦般的舒适环境下,我的意识也被她影响,开始往前追溯事情的经过。整件事的开端大概是发生在一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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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
位于京都市区一隅的塔列兰咖啡店里,无趣的时间正一如往常地流逝着。
我已经像这样子窝在吧台旁的椅子上超过三十分钟了。在这间店担任咖啡师——沖煮咖啡的专家——一职的切间美星,从刚才就一直很专心地工作,像是清洗餐具,弄得泡沫四溅,或是保养浓缩咖啡机,对我完全不理不睬。準备客人的饮料就不用说了,从接待客人到打扫,维持一间咖啡店所需的绝大多数工作都由她负责,会如此忙碌也是很正常的。
我看向店内的角落,只见美星咖啡师的舅公——名叫藻川又次的老人正一脸幸福地打瞌睡。只要他的头点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就会发出打鼾似的咯吱声。他是这间店的店长,餐点大致上由他负责製作,但他基本上是个把热情都用来钻研如何在工作时打混的人,所以只是打瞌睡的话,美星咖啡师也不会每次都责骂他。时间过得很快,距离我第一次来到塔列兰已经整整半年了,我觉得在这段期间里老人偷懒的恶习有愈来愈严重的倾向。
店内目前有两组客人,这在平日下午还算正常吧。看他们对我毫无印象的样子,肯定都是第一次光顾。我有时候也会和这种人互动来打发时间,但今天正好兴趣缺缺。四月的天气从门的缝隙溜进来,诱发了我的倦怠感,我看着壁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么无聊的情况竟然还得持续一个小时。
我趁伸懒腰的时候在椅子上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我的位置和正前方的大窗户中间有两张可容纳四人的桌子,现在都被两人组的客人佔用了。
坐在我的左手边,也就是靠近店门口的桌子的客人应该是一对母子。母亲虽然年轻,气质却很稳重,绑成一束并垂在右肩的头髮和长裙让她隐约散发出一股高雅感。年幼的儿子则结结巴巴地说着人话,他没有坐在母亲身旁,而是坐在她对面,好像在强调「我已经不是婴儿了」,让我忍不住想微笑。他很有规矩地挺直背脊,牢牢地抓着吸管在喝饮料。
至于右边的桌子旁,正好背对那个小孩的人,则是一名外表年龄要称为叔叔或大哥都可以的男性。他身上的西装和手錶让他隐约有种有钱人的感觉,却不会惹人厌恶,是因为那张圆滚滚的脸给人一种好像是个好人的印象吗?他毫不介意同伴观感的举止,以及以惊人的速度吃着只点给自己的拿坡里义大利面的样子,都莫名地滑稽好笑。
与他隔着桌子面对面的女性,穿着打扮则相对地俭朴了一点。这个季节还有些凉意,她却只穿着一双褪色的凉鞋,单薄的连身洋装也没有装饰和口袋。脸上只随便化了点淡妆,黑色的长髮也乾巴巴的。他们是情侣吗?看这名女性专心地聆听看起来年纪比她大很多的男性说着不切实际的空谈,也没有要插嘴说话的意思,与其说是文静,不如用自卑来形容更贴切。
左边是母子,右边是情侣。幸好这两组客人都没有把我的视线放在眼里。当然了,我其实对他们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只是与其安分地坐着,看看这些人大概还能稍微排遣一下我的无聊。
我决定就这样再继续观察他们一阵子。
下午两点十分。
「……啊,我的包包破了个洞。」
坐在右边桌子旁的女性以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声音说道。
「咦?哪里破了?由美,让我看看。」
男性立刻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名为由美的女性便将侧背包交给了他。男性打开这个小小的侧背包,拿出手机和手帕后,里面就没有任何东西了。这个包包的样式一看就很简陋,跟纱布差不多的布料非常薄,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破掉反而比较不可思议。包包外侧没有任何口袋,就算把包包的内外两侧反过来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要是破洞就没办法用了。
「啊,真的耶。」男性把跟麦克笔差不多粗的食指插进同样大小的破洞里说:「对了,我买新的包包给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和夫。」
由美无精打采地挥着手说道。她的声音充满气音,听起来很柔弱。
「没关係啦,你不用客气。」
「可是,你平常就老是在买东西送我了。」
「因为我能替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啊。只要由美你能稍微感觉到幸福,那就是我的幸福了。」
这段光是在旁边听都有点起鸡皮疙瘩的话,似乎是和夫的肺腑之言,而且把包包还给由美的时候他还露出得意的笑容。我顿时希望穿着单薄衣服的她不会因此而觉得更冷。
「今天正好是我们认识满一年的日子吧?晚上好好地庆祝一下吧,我已经预约可以看到美丽夜景的餐厅了。」
京都有限制建筑物高度的条例,所以听说真的想看美丽夜景的话,就只能去比叡山或大文字山上了。虽然有可能只是说法比较极端,实际上在餐厅看就已经够漂亮了,不过,无论事实如何,我都没看过那样的夜景。
认识刚好满一年啊……我之所以觉得能从他没有说「交往满一年」这点隐约看出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关係,是因为想到有个非常类似的例子就近在身边吗——我偷看了一下美星咖啡师,她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进行着某种作业。美星咖啡师的事情暂且不管,这对情侣真的很不搭调。
「那真是令人期待,谢谢你。」由美却开心地笑了。「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打算带你去京都车站的剧院欣赏音乐剧。今天表演的节目我已经期待超过半年了,票就在这里……啊!」
和夫把已经打开的手拿包倒过来想拿出票,结果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不止长夹和票等物品散乱一地,有些东西还滚到了由美脚边。其中有个大小跟罐头差不多,外面裹着一层天鹅绒的小盒子,但我没看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你们没事吧?」
美星咖啡师察觉到店内有骚动,从吧台后走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我们不要紧的。」
和夫慌慌张张地制止咖啡师,开始捡地上的东西。除了由美帮忙捡的之外,绝大多数的物品都是他一个人拾起的,而且在收拾完之前还连续说了将近十次的「对不起」。后来他暂时坐回椅子上,但好像难以忍受由美那同情的眼神,所以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走进厕所。
在和夫回来之前,这边的桌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吧。于是我把观察对象换成了旁边的桌子。
下午两点二十分。
「阿真,好喝吗?」
坐在左边桌子旁的母亲微笑着询问喝了果汁后「噗!」地吐出一口气的儿子。
「嗯,好喝。妈妈的呢?」
小男孩惹人怜爱地问了跟母亲同样的问题。母亲轻轻地摇晃装了咖啡的杯子,答道:
「妈妈的也很好喝喔。」
「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咖啡。大人在喝的饮料。」
「咖啡。」阿真以不太清晰的发音重複母亲说的话,「啡」听起来像「灰」。「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你要喝一口看看吗?」
母亲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桌子的另一侧。接着轻鬆地抱起儿子,坐到空椅子上,再把儿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她把装着咖啡的杯子拉到面前,看着儿子的脸说道:
「我帮你加砂糖喔。」
「嗯。」
阿真用力地点点头,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僵硬,似乎是因为即将喝下未知的饮料而感到紧张。他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婴儿才想要喝咖啡,但无论是被母亲抱着的姿势,还是母亲替他加砂糖的举动,都完全违背了他的目的。
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差不多是用附属的汤匙舀十次就会见底的大小。罐子是陶制的,雪白的表面有几道间距相等且倾斜的浅沟。母亲把糖罐的盖子打开,用插在里面的小小汤匙舀起满满一匙的砂糖,加进了咖啡里。然后她转而拿起放在盛着咖啡杯小碟子旁的汤匙,把杯子里的饮料搅拌均匀,再舀起一匙送进儿子嘴里。阿真这时很主动地喝下了咖啡,但随即眉头一皱,陷入了沉默。
「……」
「怎么样,阿真?好喝吗?」
「……嗯,好喝,但是我喜欢再甜一点的。」
没想到他竟然选择了逞强!他的确已经不只是个婴儿了。
「那我帮你再多放一点砂糖吧。」
这时不是应该老实地回答「因为很苦,所以我不想喝了」才对吗?或许阿真的脑中曾闪过后悔的念头,但这样的经验一定也会让小孩子更加坚强。
母亲再次舀起一匙满得像小山的砂糖,还连续加了两匙。而阿真也不是省油的灯,机灵地趁着这个时候用果汁盖过嘴里的味道。他究竟能不能成功迎击呢?还是会被对他了若指掌的母亲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当我正专注地观赏这对母子斗智的情形时,和夫从厕所回来了。
「音乐剧的表演时间快到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他用感觉摸起来很舒服的手帕擦手一边说道,似乎是想把刚才出糗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一句话也不提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由美收拾东西时,和夫走到柜檯呼唤美星咖啡师,付清了钱。接着两人就保持着以要牵手来说有点远的距离走出了咖啡店。他们是一对看起来很有趣的情侣,这下子我应该会觉得更加无聊吧。
下午两点三十分。
即使已经试喝过两次,阿真还是不肯承认咖啡不合自己的胃口。
母亲对眼前的状况完全乐在其中,明明已经超过咖啡能溶解的量了,却还想继续加砂糖进去。不过,糖罐似乎已经见底,发出了汤匙碰到糖罐的清脆声音。
「砂糖已经没有了耶。」总觉得阿真的声音好像有点高兴。
「是啊。」
不过,母亲转头左右张望一下后,就转动上半身,擅自把自己桌上的糖罐跟隔壁桌上的对调。睡得正熟的藻川老爷爷就不用说了,连美星咖啡师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我应该给点什么暗示吗?还是不要多管閑事比较好?当我正在犹豫时……
「哎呀!你在做什么啊!」
母亲突然发出尖叫声,只见阿真的手指上密密麻麻沾满了砂糖。看来他似乎是把手指戳进了才刚对调过来的糖罐里。为了阻止母亲继续任意妄为,他只好使出最后手段了。
美星咖啡师立刻就察觉到异状,跑到了他们的桌旁。
「你们有没有怎么样?我马上拿毛巾过来。」
「真的很不好意思。阿真,快说对不起。」
阿真先前那副早熟的模样早已消失无蹤,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僵在原处。
「请您别这么介意,只是小孩子做错事而已。」
咖啡师苦笑着说道,伸手拿起了糖罐。结果母亲盯着糖罐,以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
「你要把那罐砂糖丢掉吗?」
「呃,嗯,对啊。」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被小孩子用手戳过的砂糖总不能继续使用,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直接对孩子的母亲说「因为砂糖脏掉了」。
美星咖啡师停下正要走向店内后方的脚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你要丢掉的话,这样子很浪费,可以给我吗?」
听到这句话,连我也傻住了。我惊愕地想:她未免太厚脸皮了吧?
「呃,这我们没办法……」
就连总是不忘对客人保持礼貌的美星咖啡师也难以掩饰心中的不快。要是答应了这项要求,说不定下次对方就会因为想要砂糖而故意让小孩子的手戳进糖罐里。这么简单的道理,心思细腻的美星咖啡师一定也想到了。
或许是这名母亲自己的脑中也浮现同样的想法,所以她接着又如此提议:
「我会赔你们钱的,这样子就没问题了吧?我真的没有恶意。」
此话一出,美星咖啡师瞬间面无表情。但她随即就露出跟往常一样,不,是比平常更开朗的笑容,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那我去拿袋子来装砂糖,请您稍等一下。」
她的态度转变得真快。我明白她不想再继续跟棘手的客人打交道的心情。不过,这样子这间店在经营上不会有问题吗?我有点担心了起来。
我原以为美星咖啡师会马上进入店后方的準备室,但她却在途中朝着店内一角走去,拍醒了正在打瞌睡的藻川老爷爷。接着,她在藻川老爷爷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藻川老爷爷充满干劲地站起来,手脚俐落地冲出了塔列兰,完全看不出他才刚起床。
咖啡师则走进了準备室,店内只剩下我和那对母子。
下午两点四十分。
美星咖啡师回到店内时,手上拿着透明的塑胶袋和漏斗。一看到那两样东西,母亲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
「呃,只要给我袋子就可以了啦,我自己会装。」
实际上,塑胶袋的大小也足以把整个糖罐装进去,所以只要在袋子里把糖罐倒过来就好了。
但是美星咖啡师却不肯把手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交给对方。
「这怎么行,要是撒出来就糟糕了。」
话音刚落,她就把漏斗前端放进袋子里,然后拿着糖罐在漏斗上方一口气往下倒。从窗外射进店内的阳光照在塑胶制的漏斗上,看起来像是阴影的砂糖落入袋中的情景,跟放在店里的那座兼具装饰和实用性的沙漏非常相似。
小小糖罐里的砂糖不用五秒钟就会全部掉进袋子里。当糖罐即将变得空空如也时。
「喂!」
美星咖啡师尖叫了一声。原来是母亲伸出手臂想把漏斗连同塑胶袋一起抢走。
对方冷不防地使出这招,美星咖啡师一下子肯定招架不住。不过,咖啡师虽然受到了惊吓,握着漏斗的手指看起来却抓得很牢,并未让那名母亲得逞。阿真一脸獃滞地仰望着互相拉扯的两人,我虽然紧张得冷汗直冒,却也只能在一旁观望。
就结果来说,很难断定到底是哪一方获得了胜利。
因为那名母亲利用巨大的反作用力将咖啡师推开,漏斗和袋子都脱离两人的手,导致砂糖撒满了一地。
当时掉到地上且发出清脆声响的东西,并非只有塑胶制的漏斗。
「啊——」
母亲大叫起来,迅速地蹲到了桌子旁边。她背对着咖啡师,把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靠在自己的胸前。
「请您放弃吧,就算这么做也是没有用的。」
美星咖啡师的态度相当冷静。她站在母亲正后方,用旁人听了也会不寒而慄的尖锐语气,向着对方的头顶说道:
「你现在在做的事情是犯罪喔。」
大概是死心了吧,母亲两眼獃滞地缓缓张开紧闭着的手。
这时,门铃「喀啷啷」地响起,有人打开了塔列兰的大门。
「不好意思,啊!那是……」
来到店里的是十五分钟前才刚离开的女性——由美。她显得非常震惊,用手指着那名母亲手掌上的东西。和夫并未跟在由美身旁,看样子她是独自折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