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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缤纷的人体,裸露的性器官。
或是彷佛拥有生命般舞动的无数线条、圆圈与文字。
或是细緻精密重现了交通工具和街景的老电影海报。
在美术馆一间只打着单调灯光、甚至感觉不到想营造展示会场气氛意图的房间里,我的内心充满了震撼。欣赏名留青史的画家的作品时都不一定会觉得感动了,但目前陈列在我眼前的这几幅「作品」,若从不同角度来看甚至会觉得它们只是涂鸦或消遣下的产物,却全都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并发出彷佛能让皮肤底下的体内深处也发抖似的叫喊。
只有没受过艺术训练的人才能孕育的未经琢磨的艺术。完全不懂得取巧的表现技术,却还是无法剋制表现慾望的人们以灵魂传达要求──这就是原生艺术。
当我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填满画纸的、一大群以原子笔描绘的小人时,那种感觉突然造访了我。就跟水倒进玻璃杯一样,双眼看到的世界逐渐模糊,失去轮廓。艺术变成这个生命唯一关注的事情,支配了意识,看不见除此之外的东西。
──我听见了声音、向我询问的声音。
「妳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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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凛!」
我听到村治透的声音,便在已经过了盛开期的樱花树旁停下来,转头看向后方。
明明已经快进入四月下旬,东京却冷得好像冬天又回来了。我穿着收进壁橱两周后又拿出来的大衣,两手插进口袋,走向我经常去上课的美术大学的校园时,总觉得今天连各处景观树上的嫩叶看起来都有些暗沉,没那么翠绿。
在当天课程全部结束的黄昏时刻,我正打算前往画室。学校在校内替各科系分别设置了专用房间,让学生自由使用以满足製作作业等需求,我就读的油画系将它称为画室。
「你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很丢脸耶。」
即使我责备朝我跑过来的村治,他还是毫不退缩地对我露出笑容。
「妳现在要去画室对吧?我想跟妳一起去。」
他留着染成茶色的短髮,身穿米色双排扣大衣再搭配花呢格纹围巾,像极了随处可见的大学生,乍看之下感觉不出是个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但他其实跟我一样都是这间大学油画系的学生──也是我的前男友。
光阴似箭,自从我离开老家神户进入位于东京的这所美术大学就读,已经整整两年了。印象中变成我同学的村治几乎是一入学就主动靠近我,原本是因为他说希望能跟我交往,我才满足他的希望的,结果交往一年后反而是他主动提议分手。后来我们基于种种因素和好了,但他明明没有要求複合,却像是到现在还把我当成女朋友似地一直在我身边打转。
「对了,妳差不多该决定要画什么了吧?」
当我们一併肩,村治便这么问道。他指的是本校所有油画系学生都要参加的校内比赛。因为会邀请校外人士担任评审,在业界算是有些影响力的比赛,入选的话,作品不止会在校内展示一整年,也能成为在业界打响名号的契机,是一项会大大影响成绩和将来发展的重要活动。
「不,我还在烦恼。」
我一摇头,村治便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
「喂喂,快点决定啦,要是来不及了我可不管妳喔。」
距离下个月中的截止日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尺寸和画风会影响作画时间,但就算如此,一个月的期限也绝对不算充裕,若考虑到必须一边兼顾平常的学生生活一边作画,那正如村治所言,情况甚至能用刻不容缓来形容。实际上我也听说有学生早已画好数幅比赛用的作品。而我在这种时候却连要画什么都还没决定。
我并不是不焦急。因此我不自觉地把这件事造成的焦虑情绪发泄在一旁的村治身上。
「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因为你的关係,我现在更烦恼了。」
「妳不要用这么冷淡的眼神看我嘛。」
村治耸了耸肩。现在的情况就算他说我冷淡我也无从辩驳,但我其实觉得自己的眼神跟平常没两样。连我心情好的时候都经常有人以为我在生气,因而被吓到,我的表情似乎不太讨人喜欢。
我们两人无精打采地走着,两名女学生一边发出笑声、一边踩着轻盈的脚步超越我们。村治以目光追着她们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看来凛妳的低潮情况挺严重的呢。」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因我的私事而引起的某件骚动。现在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傻眼,竟然做了这种蠢事,但就结果来说,周遭的环境也因此获得了相当大的改善。不仅和之前一直处不好的母亲变得关係融洽,家里也愿意提供我生活费了,可以不用再像之前那样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排满打工,既然如此,照理来说我应该能够完全专注于美术大学学生应尽的本分,也就是创作活动才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开始,我就完全画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从年幼时就一直跟随着我,如炭火般持续燃烧的、「忍不住想画画」的冲动和本能,简直就像完全碳化一样毫无动静。
只看技术面的话,我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一名学生,事实上在那之后我的成绩也一直都很好。只是每次在製作要交出去打成绩的作业时,那种好像为了应付眼前功课而以取巧的方式作画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但如果问我是不是有其他想画的东西,我又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当初我不顾母亲反对硬是进入美术大学就读,能毫无顾虑地沉浸在艺术中让我快乐得不得了,也因此才能忍受苦哈哈的生活,拚命地挤出时间和金钱,认真地创作作品。当时的我不知道跑去哪里,都超过半年了还不肯回来。这种焦虑感最后终于到达极限,我连以不上不下的心态準备比赛作品的动力都没有,什么也不画,束手旁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低潮喔……说不定只是江郎才尽了。」
走进画室所在的五号馆时,我不禁吐出了自我厌恶的话。村治应该不至于没听见,但他却不知道是想回答、还是想无视我的话似地说:
「不过我觉得和我这种人比起来,凛已经算是很有才华了耶。该说是有种艺术家气质吗……不,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如此烦恼吧。」
我变成这样子之后,村治便暂时放下自己的事情,为了让我找回热情而反覆进行类似治疗的测试。我很感谢他,也对自己无法响应他感到抱歉。但很可惜的,目前他尝试的方法都没有奏效的迹象,最近我甚至会忍不住想,乾脆让他放弃我,这样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别把我说得这么好,而且,村治你自己也画得很不错啊。」
因为讨厌被同情,我说了毫无意义的话。村治的脸上却浮现了显而易见的失望。因为曾经是情侣关係,在某些情况下他比我自己更明白满田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仅知道我对他的画有什么评价,也知道我绝对不会在谈论艺术的时候说出讨好人的客套话。现在的我却说出了违心之言,他认为我好像真的变得不太对劲了,才会显得相当失望。
扶着扶手爬上楼梯时,我们之间瀰漫着不自在的沉默。我们抵达位于二楼的画室,打开门后,已经有数名学生在里面,正在绘製应该是要用来参加比赛的油画。他们看都不看刚踏进画室的我们,以前我会觉得那是比附近林立的大楼更无法打动我的情景,但现在却感觉他们是在展现我没有的东西,让我相当痛苦。
我忍住想逃走的心情,只挑选没有阳光的阴影处行走,穿过画架和椅子之间的空隙,走向放在画室最深处的柜子。佔满整片墙壁的木柜跟置物柜很像,让学生可以暂时存放画具等物品,一格柜子的尺寸差不多比一般的投币置物柜还要大上一圈。不过,以有近百年历史自豪的本科系,建筑物和设备都逐渐老旧损坏,这间画室当然也不例外,柜子各处都有些小毛病,显得有些凄凉。就连因为没有人抱怨,我得以一直佔用的、靠近正中央的柜子也有一样的情况,和上面柜子相连的木板上破了个一百圆硬币大小的洞。
听说以前连柜子的门都没办法上锁,但因为放在里面的画具老是被偷,而画具对学生来说是无法删减的经济负担,所以现在上面设置了可以用南京锁上锁的金属零件。我使用系在手机上代替吊饰的钥匙打开南京锁,从柜子里取出素描本,不肯死心地翻开那张已经不知道看过几百次的素描。
紧接着,我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咦?」
原本好像连我的存在都没注意到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村治显得有些慌张,靠到我身旁说道:
「妳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这样很丢脸耶。」
「哪有可能因为这样就害你丢脸啊……别说了,快看这个。有人在我的素描上涂鸦。」
我把素描本递给村治,他明明没有近视,却猛然把脸凑近素描本,看了一下子后就恢複原本的姿势,一边审视柜子、一边说道:
「可是,昨天妳锁上柜子的时候上面还没有涂鸦吧?从那时到现在的这段期间,能打开这个柜子的就只有手上有钥匙的妳不是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终于察觉到柜子锁上之后,除了我之外的人的确连碰都碰不到这本素描本,更不可能在上面涂鸦或做其他事情。
「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素描上会出现这种涂鸦呢?」
我看着在素描本上这幅毫无疑问是我所画的溪流风景素描里奔放游走的涂鸦──如原生艺术般用原子笔画的许多小人,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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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现「小人」前一天的傍晚发生的事。
我在画室里把素描本摊开放在画架上,坐在跟木箱一样的椅子上与自己的素描面对面。
我曾经画了一幅风景画素描想用来参加比赛。为了决定主题烦恼很久,最后因为挑学校附近的景点的话还可以重画,感觉没办法认真,特地跑到了奥多摩。之所以选择有流水的风景,只是因为觉得水流动的瞬间很美,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当时也在期待它能成为一个契机,让我体内流出什么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吧。
笼罩在一片春意中的河滩空气清新又宜人,我在没遇到任何烦恼的情况下结束了素描。因为对结果相当满意,在摇摇晃晃的回程电车上想到如此一来应该就能专心製作比赛要用的作品,心情稍微轻鬆了一点。暌违许久的创作手感让我鬆一口气,满脑子都想着之后要按照素描的构图把油画画好。
结果,隔天到了大学,我一打开素描本,却发现作画时觉得手感很好的素描,怎么看都只是一幅完全无法打动人心的老套风景画。我已经搞不懂付出了昂贵代价学习专业知识,至少人生中有一段时期奉献给油画的自己所画的作品,和只是因为兴趣或打发时间才写生的人画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差别了。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子很不妙。曾经觉得很满意的作品,隔天再看就显得黯然失色,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确画了一幅很棒的素描,我如此说服自己,仔细端详着素描本,试着改善构图,却完全无法产生共鸣。话虽如此,因为我记得自己曾经稍微觉得这张素描画得很好,想要信赖那种感觉,又担心要是现在鬆手的话,那种感觉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也没有心情画新的画──就这样,我已经把素描放在面前,反覆地直视它或撇开视线超过一个星期了,今天也一样,只有空虚的时间不断流逝。
「妳在干么啊,凛?眉头的皱纹这么深。」
当我正在发獃时,村治呼唤了我。我进入画室时他应该还没到,看样子是趁我没察觉时走进来,然后就一直站在我旁边。
「我完全没办法做决定,要参加比赛的图究竟该画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