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有梦想吗?
那件事发生在我升上国中后第一个暑假前夕,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与真子并肩坐在河堤时,她唐突地这么询问。
当时,我在学校已经交到了朋友,无需再因此感到寂寞。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改每周一来到河畔的习惯。莫名就这么做了——才怪。老实说,是因为我想见真子。虽然知道只要前往她工作的美容院就能见到她,但这对国中男生而言,难度实在太高了。
「梦想?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自己从没跟你聊过这类话题罢了。
我再度试着思考关于梦想的事,令我吃惊的是,脑中完全浮现不出任何辞彙。到了这年纪,我总算了解孩提时代所描绘的狂妄梦想——运动选手、漫画家、太空人等等——自己是无法实现的。话虽如此,却也没什么能取而代之的现实目标,因此我只能这么回答真子:
「我没有什么梦想。」
——又来了。用不着害臊嘛!
「才不是,我是真的没什么想法。」
于是真子刻意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真是无趣的男生。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但这时因为真子这么觉得,令我大受打击。我噘起嘴回嘴:
「真抱歉喔。你有梦想吗,真子小姐?」
真子彷彿凝望着对岸般扬起下颚,她回答:
——我的梦想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喂,你为什么要笑啊?
「因为……又不是幼稚园的小女生。而且,任谁都会结婚不是吗?」
对我这个国中生而言,大人基本上都会结婚。
——没那回事喔。
真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
——也有许多人明明想结婚却结不了,而且即使结了婚,也未必就能幸福,所以我才说想成为「很棒的」新娘子。
连我这个国中生,都能察觉到话语背后似乎有某些隐情。然而,到底是什么事?当场追问究竟恰不恰当?我的人生经验过于贫乏,还无法做出适当的判断。
我一边假装换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同时问起一件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在意的事:
「真子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哎呀呀,你会在意这种事?难不成你想追我?
「才不是,只是顺势问起而已。」
我这辈子从没像这时候那么感谢夕阳,真子想必没有察觉我脸颊上的红晕。
——也就是说,是在询问我关于「成为新娘子」的预定计画吧?哎,目前还在诚徵男友啦!
她这么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做、做什么啦!」
——嗯,不过要跟国中生交往还是有点难度,而且总觉得这么一来,不晓得我的梦想还得等上多少年才能实现啊。对不起。
「我又没说想跟你交往。」
真子嘻嘻笑着。我为了掩饰内心的气馁,装出一副闹彆扭的态度。
虽然现在的气温令人坐着不动也会冒汗,但拂过傍晚河堤的风相当凉爽。真子穿着短袖衬衫的臂膀,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发亮。
「你的梦想不就是成为髮型设计师吗?」
我凝望着她随风飘动的秀髮,突然浮现这个疑问。
真子将双手往后撑,让上半身向后仰。
——这个嘛,那曾经是我的梦想。不过,现在却实现了。
「『现在却实现了』这种讲法听起来,简直像是希望梦想不要实现似的。」
——不是那样的。所谓的梦想,从实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梦想了喔。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就变成了现实。该怎么说才好呢……就像是原本以为非常好吃的水果,实际採收后,才发现可以食用的部分只有一丁点儿,而且品尝之前,还得先辛苦剥下厚厚一层皮。就是这种感觉。
「我不太能理解。」
——你总有一天也会理解的。你读过《源氏物语》吗?
这话题跳得还真远。我被她弄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绪。
「我知道《源氏物语》,但没有读过。」
——那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真子开始翻找自己身旁的皮包,不一会儿就拿出一本文库本。
——我最喜欢《源氏物语》,已经反覆读过好几遍了。
她将文库本的封面朝向我,那是《源氏物语》的白话文译版,似乎是分成许多集的系列作其中一本,书名下方标着集数。
——这本文库本是〈宇治十帖〉,收录了《源氏物语》最后一段故事,最后一回的第五十四篇叫〈梦浮桥〉。这一共多达五十四回的大长篇,最后是以〈梦〉为名的篇章做总结。
「哦……是故事中出现了叫这个名字的桥吗?」
——不,不是那样的。《源氏物语》大部分的篇名确实是取自出现在故事中的话语、事件,或是在故事中吟咏的和歌。但这篇〈梦浮桥〉,据说是取自某个不知名作者所吟咏的古和歌「世间恆常,犹如梦中渡浮桥,过桥之际,此心亦愈发烦忧」而命名的。
世间宛如在梦中渡过浮桥般,在过桥的同时,会一边烦忧着许多事情——我想这首和歌大致上是这个意思,真子如此解说。
「哦。那么,你所谓的好事是……」
——你难道不懂吗?
「咦?」
真子原本啪啦啪啦地翻着页,这时却啪地阖上文库本。她瞥向我的眼神微微透出寒意。
——在渡过梦中那座浮桥的瞬间,这部大长篇就迈向了结局,简直就像是象徵着「梦想从实现的那瞬间起就再也不是梦想」的世间常理,不是吗?
2
我在太阳升起前醒了过来,就这样躺在床上,回想起不知何时与真子聊过的内容。
六月也即将进入中旬。周一,是个听不见雨声的宁静清晨。不久,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间直直透入,我因而得知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知道自己睡不好的原因。因为我跟人做了约定。
我约好要带真子前往塔列兰咖啡馆——而今天就是实现这项约定的日子。
我一心想让她高兴才与她如此约定,然而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似乎又不仅如此。
我应该是想藉由将真子介绍给美星小姐,整理自己内心某处歉疚的情绪吧,对于我在美星小姐面前提起真子感到犹豫,抑或是害怕让美星小姐得知真子的事——我应该是想藉此消除这种仅能说是毫无意义的情感吧。
即使真子是我从前憧憬的对象,如今也已经嫁作人妇。国中时代那过于青涩且梦幻的恋慕之情,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来。而且,包含一同经历的过往在内,我将美星小姐视为非常重要的存在。既然如此,根本没有必要相互隐瞒,没有任何隐瞒是最好的。
我从床上起身。似乎会变热——我有这种预感。
我与真子约好午后在出町柳站见面。
从我所住的北白川过来这里相当近,对于住在京阪电铁宇治线沿线的真子而言,交通也算便利。不过,从出町柳站走到塔列兰咖啡馆则有好一段距离。如果要从同为京阪线的车站下车,神宫丸太町站或三条站近多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刻意约在这站见面?
「机会难得,我们去那间咖啡馆前稍微散个步吧!我最近总是在工作,没什么时间运动。」
昨晚,真子突然打电话来这么说。
我没理由拒绝,于是就同意了真子的提议。
如果只是要去塔列兰咖啡馆,从出町柳站出发是远了点,但若是想顺便散步,这距离反而刚刚好。因为是最短徒步三十分钟左右的距离,也可以稍微运动运动。
出町柳站位于贺茂川与高野川汇流成鸭川的地点,也就是所谓的三角洲东侧。地底下与地面上分别有京阪电铁及叡山电铁的车站大厅,是交通枢纽,不过车站本身并不大,车站大楼里顶多只有速食店及影带出租店。周遭虽然也散布数间餐厅,但给人的印象不是很繁荣。
我在叡山电铁剪票口正面、京阪电铁车站的七号出口等着真子。她从地下室往上延伸的楼梯现身,一发现我就轻轻挥手,不过步伐并没有改变。
「久等了。抱歉,突然提出想散步的要求。」
「不,不要紧。」
她头戴看似凉爽的白色帽子,身穿灰色开襟薄毛衣、内搭黑白条纹的针织衫,下半身则穿着七分裤及藏青色布鞋。她的装扮轻鬆好行动,也显得相当时髦,与她髮型设计师的形象相符,可看出她对时尚的坚持。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大小与肩同宽的白色托特包。
「今天是周一,美容院公休吧。」
真子本来想穿越川端通,但号誌才刚变成红灯,我们便站着聊了起来。
「嗯,对啊。」
「你的先生在上班吗?他从事什么行业?」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真子的声音原本就比我记忆中十一年前的声音略微低沉,而她现在的声音则压得更低,令我打了个寒颤。
「不,我只是在想,不晓得你先生知不知道今天的事……万一不小心被他撞见妻子与不认识的男人走在一起,感觉还是不太好吧?」
「哎呀,你真爱操心。」
随着这句话,真子又恢複了自然的微笑。
「你这种胆小的地方一点也没变,跟以前因为不敢跟班上同学攀谈而烦恼的时候一模一样。」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无法回嘴啊。」
「别担心,我丈夫今天绝对不可能会看见我们。说到底,我们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只要抬头挺胸就好。」
号誌转为绿灯。我与真子一同走过斑马线。
早上的预感成真,今天是个令人联想到盛夏的炎热日子。顾虑到穿着儘管轻薄但仍是长袖开襟毛衣的真子,我这么询问:
「你穿这样不会热吗?」
真子轻抚着上手臂回答:
「因为我不太想晒到太阳。」
阳光确实很烈,而河畔步道上的林荫并不足以遮挡光线。
我们沿着川端通南下,走过贺茂大桥移动到鸭川西侧。我询问带路的真子:
「那么,你想在哪里散步?」
「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你还记得我很喜欢《源氏物语》吗?」
「当然记得。现在还是一样喜欢吗?」
「是啊。我会搬来京都也多少跟这有些关係。」
因为是平安时代贵族的故事,舞台是以京都为中心。
「然后呢,在京都御苑附近有座名叫庐山寺的寺院,那里有着紫式部的故居喔。因为是与《源氏物语》有关联的地点,我造访了好几次呢。」
「喔,我不知道耶,从来没去过。」
「那里的庭园被称为『源氏庭』,庭园里的桔梗差不多要盛开了。因为你要带我前往的咖啡馆离那里也不算远,我才会想顺道去走走。」
我们沿着今出川通往西前进,在紧贴着京都御苑旁的前一条路——寺町通——左转。虽然马上变成仅容车辆单向通行的小路,但由于面对町屋风格的商店、小学或寺院等,因此不会让人感到寂寥,相当适合散步。不过是稍微离开河原町通这条主要干道一些,就成了如此宁静沉稳的街道,真有意思。
稍微往南前进,左手边就可以看见庐山寺了2。壮观的寺院大门右侧写有「天台圆凈宗大本山」几个字,左侧则写着「源氏物语执笔地 紫式部宅邸址」。
「大本山……吗?还真是历史渊源的寺院啊。」
「没错,正确名称为『庐山天台讲寺』。这座寺院原本建于别处,据说是在丰臣秀吉时代3,奉正亲町天皇的饬令迁移至此的喔。这里原本是紫式部的曾祖父藤原兼辅建造的宅邸,包括与藤原宣孝的婚姻生活,紫式部一生中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知道得真详细。我深感佩服地跟在真子身后穿过寺院大门。
正前方随即可看见一幢古色古香的厅堂。厅堂前方设有香油钱箱,从屋檐笔直垂下的麻绳尾端挂有「鳄口钟」——在神社参拜时,会铿啷铿啷地摇响铃铛,而在寺院里,则是要先敲响这种扁平的钟。
「这里就是正殿吗?」
我询问,真子摇摇头。
「不,这是元三大师堂,是祭祀天台宗高僧良源,也就是元三大师的佛堂喔。」
我们参拜后往右边前进。沿着铺有碎石子的参道走了一会儿,左方设有柜檯。这里也是能令人感受到历史感的日式建筑,其后方似乎就是正殿。
我们脱掉鞋子走上去,支付参观费给柜檯的女性。沿着走廊前进,马上就来到了缘廊区。铺有白沙的美丽庭院映入眼帘。
「很饶富情趣吧。这就是源氏庭,令人百看不厌呢。」
不知何时,真子已经在缘廊坐下。我也并肩坐在一旁。
苔类在白沙之间宛如浮岛般随处生长着。从中央一块格外大片的青苔岛上长出的松树旁,可看见刻有「紫式部宅邸址」的石碑。许多修长的桔梗则宛如刺进苔类般笔直林立。
「花没开几朵啊。」
虽然庭院景緻令我深受感动,但我第一句说出的却是这样的感想。真子苦笑。
「因为七月之后才会正式进入花期啊。是我太早约你了。」
「不,不过的确有开花……哦,这里是展览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