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暑假作业之一是写作文。
作文题目是「梦想」。对国中一年级学生而言,题目还满幼稚的,就连当时的我都有这种感觉。但这是某个团体主办的作文比赛共通题目,没有办法。那年夏天,全日本应该充满为了梦想而烦恼的国中生。
在当时多到令人厌烦的作业中,这篇作文对我而言也格外棘手,毕竟我当时正值自认为没有梦想的年纪啊。
不知如何是好之余,我在周一试着前往河堤。由于当时是暑假,我并不是放学后顺道过去,完全是为了见真子而前往。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因为有理由,我还是能够大摇大摆地去见她。我当时也抱持这样的想法。
八月的阳光与作业一样毫不留情,就连真子也没有待在平时的草地上,而是坐在河畔树下的板凳上。
——问我为什么会成为髮型设计师?
我一在她身旁坐下就单刀直入地询问。真子睁圆了眼。
「嗯,因为我现在必须写一篇名为〈梦想〉的作文。但就像我之前说过,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梦想,所以我想问问真子的情况,作为参考。」
真子阖上原本摊开的文库本,轻轻搧了搧脸颊一带。颜色比我们相遇时更深一些的发梢,宛如逃跑似的晃着。
——我的情况或许稍微有点特殊呢,能当作参考吗?
「特殊?」
——有好几个契机。不过起初我会想成为髮型设计师,是因为看了某部电影。
「电影?」
——没错,是一部叫作《理髮师的情人》的法国电影。
听都没听过。或许是预料到我的反应,真子吸了一口气并吐出后,接着说道:
——这是一部自孩提时代起,就梦想着能与女性理髮师结婚的男性,在实际与理髮师妻子结婚后,深深爱着她的故事。是一部煽情性感、相当梦幻且美丽的电影。而我也希望自己能被丈夫像那样深爱着,这就是最初的契机。如何?无法当作参考吧?
「没这回事。我身边也有朋友是在看了戏剧后,对剧中的工作产生兴趣的。」
结果真子呵呵笑了起来。
——这样啊。如果只从这点看来,确实很普通吗?
她的话耐人寻味,却又不肯进一步告诉我详情,就像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这令我稍感不甘心。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去看那部电影。
儘管只是为了撰写作文而暂定的梦想,但在虚构作品中找寻题材或许不坏。只不过,我这阵子几乎没读什么书,也没看电影或戏剧。面对着遍布全世界的作品之海,我不晓得究竟该从何处开始游起才好。
如果是真子,或许能为我领航。
「你不只喜欢读书,也很喜欢看电影吧?」
——是啊。只要是故事,我全都喜欢。
她的眼眸反射着夏日艳阳,闪烁着光芒。
——不仅是书籍,我也很喜欢描绘男女之间深厚爱情的电影。除了《理髮师的情人》,还有《苏菲亚的选择》等……我最近看的电影中,《百万大饭店》这部也相当不错喔。
果然儘是些从没听过的作品。话虽如此,我对电影了解的并不多,不知道这些作品究竟算主流还是小众。不过她所谓的「男女之间深厚爱情」这句话令我心跳加速。
「看了电影后,对里头出现的职业感到憧憬。姑且不论是不是事实,对写作文而言似乎挺受用的。」
——喂。不準打这种如意算盘。
「这也没办法啊。就算突然叫我讲,我也想不到什么梦想——话说回来,真子小姐是几岁时看了那部电影,并决定成为髮型设计师的?」
真子从短裤中伸出的双腿往前一踢。
——跟现在的你一样,是我国中的时候。不过,那虽然的确是梦想,却不仅是单纯的憧憬。对我而言,那也是想学会的一种技能。这对我而言是梦想,同时也是现实的目标。
「学会技能?」
——就是学会能够让自己独力生存下去的执照或能力喔。
仔细回想,我当时接下去说的话实在相当愚蠢。真子所谓的「独力生存」,指的应该是不仅成为组织的一部分,还能藉由个人所拥有的技术赚钱的意思。然而我当时却直接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成「孤独地活下去」。
「你的梦想明明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却想着要独自活下去啊。」
真子一瞬间展露了冷不防遇袭的表情。她硬挤出的声音相当嘶哑。
——大概是因为我并没有真心相信吧。正因为如此,才会说是梦想啊。
当时,我不知为何非常想碰触她。然而,虽然是夏天,但我夹在大腿内侧的双手却像冻结一般动也不动。
蝉鸣声宛如敲打着我的头般,在极近处响着。
2
「咦……」
我一踏进塔列兰咖啡馆,就不由得往后退。
室内的角落平时总是藻川先生的固定座位,然而今天,那张椅子却被某个物体佔据。
那是尊人偶,从外观看来是一尊古董人偶,虽是个身穿装饰繁複、樱花色洋装的古典洋娃娃,头髮却是黑色长直发,给人一种不协调的印象。尺寸几乎与实际少女差不多高,正好可以端坐在椅子上,给人一种莫名栩栩如生的感觉。虽然对喜欢人偶的人感到抱歉,但若要以我的感性坦率直言,这稍微有些毛骨悚然。
「我已经劝过他别这么做了……」
美星小姐双手扠腰,一脸傻眼的表情。也就是说,将人偶放在这里的人物,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有什么关係哩。这样看起来不也别有一番风趣吗?」
藻川先生坐在附近的吧台座位上,他摊开报纸体育版转过头来这么说。
「这是跟我交情不错的艺大女学生,为了学校作业製作出来的作品哟。她似乎想成为人偶製作师,除此之外还做了许多尊人偶呢。但她是一个人住,没有地方摆放,所以才希望我们店里也摆一尊啦。」
藻川先生还是老样子地操着半吊子的京都腔——他过世的妻子教他的——说明之所以将这尊人偶摆在店里的原委。明明一大把年纪了,他却还是很爱搭讪年轻女孩,不知为何认识不少市内的女大学生。他常常跟她们一起吃饭,对那些女大学生而言,他充其量就是个「会请吃美味餐点的爽朗老爷爷」吧,不过我不太想深入了解。
「考虑到那名学生也可能会来店里,又不能叫他不要放在这。」美星小姐如是说。
「藻川先生还是一样喜欢女孩子啊。」
我在离藻川先生稍远的吧台座位上坐下。美星小姐一边为我磨着咖啡豆,同时深深叹息。
「在太太身体还硬朗时,他还没有那么夸张呢。」
「藻川先生与妻子是对如鸳鸯般恩爱的夫妻吗?」
「这个嘛。即使他一看到年轻女孩就一脸色眯眯的,也会立刻挨太太的骂,所以终究不敢得意忘形。如果说这样算是如鸳鸯般恩爱的话,或许是如此。」
我无视于苦笑的美星小姐,思考着下一句台词。
「说到鸳鸯……」
我自认为这转折很自然。其实,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到塔列兰咖啡馆。
「美星小姐,你喝过鸳鸯奶茶吗?」
她停下动作,摇摇头。
「那是香港的饮料吧。混合咖啡与红茶,然后加进无糖炼乳及砂糖而成。我听过,却没有喝过。」
如同用「只羡鸳鸯不羡仙」一词形容夫妻恩爱,鸳鸯有着雄鸟与雌鸟总是形影不离的习性,因此在中国,形容两种不同物品合而为一的模样时,经常会使用「鸳鸯」这个辞彙。比如说,在圆锅中央以S型隔板区隔,外表看似阴阳太极图般,可同时品尝两种汤头的火锅,就称作「鸳鸯火锅」。
「鸳鸯奶茶怎么了吗?」
美星小姐微微侧头,而我探出身子。
「我听说在京都市内,有间咖啡馆可以喝到鸳鸯奶茶。我想说如果你有兴趣,请务必跟我一起去试试。」
「似乎很有意思。这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话题进展到这里为止明明都相当顺利,我却因为这个问题而「呃」地哑口无言,是我太天真了。连为了矇混而露出的笑容,想必也十分僵硬吧。
「……呃,这是我在餐厅里听见客人交谈的内容啦。因为我也没喝过鸳鸯奶茶,才想要去看看。」
美星小姐对于他人的言行举止及态度变化比常人敏感一倍,我不认为她看着这时的我,并未察觉任何端倪。不过她没有继续追问。
「下周三如何?那天我有空。」
「好,就约那一天。」
约定好日期时,美星小姐也将沖好的咖啡端了上来。我一边啜饮着在夏天饮用依然美味的热咖啡,回想着几天前的事。
那是个临时的邀约。我在下午一点踏进对方指定的河原町通旁的简餐咖啡厅时,真子已经先坐在位子上翻阅文库本了。
「让你久等了。」
我低头致意,她微微举起一只手回应。
「对不起,突然找你出来。还有,之前的事也很抱歉。」
自从一同造访塔列兰咖啡馆后,我们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即使迈入七月,梅雨依然下个不停,窗外计程车的雨刷正拚命刷去雨水。
「我才是,让你感到不快了。美星小姐也说是她做错了。」
「我只是因为彷彿被她看透心思而有些动摇罢了。你别在意。」
即使她这么说,仍无法完全抹去尴尬感,幸好店员正好在这时过来点餐。我从五种商业午餐中选了干咖喱,而真子点了蛋包饭。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一询问,她就摇了摇头。
「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若是隔太久没见,就会愈来愈难跟你见面而已。」
「真是的,才稍微过一阵子而已。事到如今,才不会变得难见面哩。我们明明都已经睽违十一年没见了。」
「呵呵,说得也是。」
虽然一边笑着,但我也不是不了解真子的心情。难为情的是,自从前阵子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联繫她,因此真子主动约我,着实令我鬆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有稍微试着读《源氏物语》了吗?」
真子询问。当她那口红颜色比以往更浓的唇瓣一动,我就感受到某种从前的她所没有的慵懒性感魅力。
「有。话虽如此,还只在开头而已。」
为了证明我所言不假,我拿出这阵子随身携带的电子书阅读器。打开电源,就显示出我目前读到的《源氏物语》页面。如果买齐整套纸本书,会令原本就已经很狭窄的家里变得更挤,所以我才会决定买电子书。
「我看看是哪个版本的……原来如此,是与谢野晶子翻译版啊。如何,会不会很难读懂?」
真子接过我手中的阅读器,相当熟练地操作着。我是以此为契机才初次接触电子书,但对喜爱读书的她而言,似乎早已用得很习惯了。
「不,呃,虽然有些地方不时会卡住,也会跳过看不懂的文句……不过我想自己理解的意思大致上是正确的。比想像中还要有趣喔。」
「那很好——你现在正在阅读第九回〈葵〉吗?这一幕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对吧?」
她翻动页面的手停了下来。
「在光源氏的正妻葵之上过世后,源氏从葵之上的娘家左大臣家离去这段。因女儿死去,令葵之上的父亲左大臣失去了源氏这名女婿,对此悲叹度日。源氏留下的书墨字句之中,引用了中国汉诗〈长恨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听着真子的解说点头回应。阅读过程中,由于突然插入了一段汉字,我原本已打算放弃理解这段内容了。
「与谢野晶子为了让人了解这段话是引用自〈长恨歌〉,因此翻译时,直接从汉诗中引用了这段文句,不过在《源氏物语》的原文中,应该已经被翻为日文了。比如说这里。」
她指着写有「旧枕故衾谁与共」这一段话的位置。
「原文中,其实是『被褥与枕头依旧,但如今谁与我共枕而眠?』的意思。」
「啊,这样的话,我就能大致了解了……也就是说,从前与心爱之人一同使用的旧棉被及枕头,如今已经没人可以一起使用了。是这个意思吧?」
「你说得没错。源氏将自己在葵之上过世后的悲伤心情与〈长恨歌〉重叠了。同样的,『鸳鸯瓦冷霜华重』的部分,原文中其实只写了『霜华白』。这里则是将〈长恨歌〉中形容『沉重的霜花层层堆叠』的词句改写成『霜花雪白』。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改,我就不清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宛如鸳鸯般成对的屋瓦冰冷,霜雪如花般降下,厚厚堆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而这句的下一句就是接着刚才那句『旧枕故衾谁与共』,应该是在强调独自入睡的寒冷吧。」
「哦……真子小姐,你了解得真清楚。」
我如此感叹,真子难为情地笑了。
「抱歉,我只要一聊起喜欢的事物就会不由得兴奋起来。这种话题一点也不有趣吧?」
「没这回事。你真不愧是书迷啊。」
我们的餐点送了上来。铺在紫色五穀米上的干咖喱散发着香料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真子的蛋包饭也是,半熟蛋与多蜜酱汁融合的模样,看来相当美味。
我们吃到一半时,真子天外飞来一笔地这么说:
「说到〈长恨歌〉中出现的『鸳鸯』一词,你知道鸳鸯奶茶吗?」
「嗯,我是听过……记得那是香港还是哪里的饮料。」
真子像是以汤匙挖起食物并塞满嘴里般轻轻接下我的答案,视线移往远方。
「我曾去过香港一次,在婚前旅行时。那里是个充满新奇、非常棒的城市。」
由于她的表情看起来相当陶醉,令我的胸口隐隐作痛。当时的她应该无比幸福吧——与现在不同。
「然后呢,我知道有间咖啡店有卖鸳鸯奶茶喔,如果你没喝过就要推荐给你。」
「哦,真罕见。我想品尝看看。」
真子以纸巾擦拭嘴边。
「那间店叫作Eagle Coffee,地点在安井金比罗宫附近——我经常去安井金比罗宫参拜喔。」
「哦……」
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因为安井金比罗宫是以「斩断恶缘」闻名的断缘神社。
真子曾说过她的丈夫有其他女人。由于连带提及的家暴其实是谎言,因此关于所谓的外遇,也不晓得有几分真实。不过,如果真子是为了祈求断绝丈夫与外遇对象的关係而前往安井金比罗宫参拜,我觉得那也是合理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