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造访塔列兰咖啡馆的次数已经多得数不清,不过,这还是我头一次站到吧台内侧。
我将美星小姐沖咖啡的手法——至今为止已亲眼见识过无数次的步骤忠于原貌地重现。喀啦喀啦地磨咖啡豆,将咖啡粉倒进法兰绒滤布闷蒸,以水壶划圆注入热水。以相同的咖啡豆、相同的工具,竭尽所能地冲出相同的味道。
我将装满刚沖好咖啡的杯子放上吧台。坐在台前的客人缓缓地嗅闻香味,啜饮一口。
接着发出惊叹声。
「真的——这味道与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如出一辙。」
神崎真子笑容满面。
距离她投宇治川自尽未遂一事已过了三周左右。那一天的后来,我在暴风雨中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不过在抵达医院时就恢複意识,仅接受了简单的检查,休息两、三个小时后就立刻返家了。由于能同乘救护车的人数有限,只有美星小姐陪我到医院,而真子则由藻川先生开车送她回离宇治桥不远的家里。
自从救起我那瞬间起,真子彷彿变了一个人。第一个提议叫救护车的人似乎也是她。真子坚强得不像是直到前一刻还打算投河自尽的人,据说她向送自己回家的藻川先生为造成麻烦一事致歉,并对他表示「我已经不要紧了」。看了她的模样,藻川先生才放心地留下她一人离去。
之后,我为了避免真子又产生奇怪的念头而殷勤与她保持联络。虽然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相当开朗,令人感觉似乎不需要操心。她说自己很忙碌,一直不愿与我见面。直到今天,她久违地空出时间,我才终于在睽违了三周后再度见到她,并带她来到塔列兰。
回想起来,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指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我当时在风雨暂歇的宇治川边与真子道别时,浮现在脑海中的懊悔,是没能达成十一年前与真子的约定。于是,我心想着这次一定要达成约定,因而无论如何都想亲手冲出符合塔列兰伯爵至理名言的咖啡。毕竟追根究底,我当初会走入咖啡界的契机,也是基于「既然完全找不到符合理想的咖啡,就由自己冲出来」这样的想法。
「太好了。这么一来,总算达成了约定。」
我看着真子一口口啜着咖啡,笑了起来。真子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单是如此,我就觉得自己人生当中的重要部分获得了回报。
在塔列兰的固定成员——美星小姐、藻川先生及猫咪查尔斯的注视下,真子一眨眼就喝光了咖啡。接着,以加点咖啡似的轻鬆态度,爽快地开口:
「我打算离开京都。」
「——这样啊。」
令人意外地,我顺其自然地接受了。或许是我早有预感会如此吧。她会不想永远待在宇治川流经的城镇,是理所当然的事。
「接下来想到哪儿去?」
「我想乾脆离开日本。」
真子抛了个媚眼,简直像在谈论秘密约会般开玩笑的举动。
「否则,我的内心或许又会开始动摇,无法将许多事断得一乾二净——毕竟《源氏物语》的精神在这个国家是根深抵固啊。」
她这句话令我担心,或许也显露在表情上了。真子就像在驱赶讨厌的气味般挥挥手。
「别担心。我已经在思考今后的事了。我听同行的朋友说,有个可以用髮型设计师的身份前往世界各国工作的就业方案。不过老实说,要我前往与日本人造型标準差距过大的国家,我也没什么自信,所以我打算申请前往邻近国家——香港一带。」
「这么说来,你说你去过香港对吧?」
「跟前未婚夫去婚前旅行时去过。」
她一边微笑,微微垂下了眼。
「那是个令人愉快的城市,我留下的儘是些美好印象。当然,真要回想起当时的事也有些痛苦……但仔细想想,那段时期是我人生最顺遂的时候,所以我总觉得只要前往香港,或许就能回到幸福时代的自己,重新来过。」
果然还是很有真子风格的思考方式,不过我觉得也罢。所谓的故事,正是在需要时陪伴着自己的事物,不是吗?身为从前被她的故事拯救过之人,我想相信她今后所编织的故事,一定能带给她积极向前迈进的力量。
「你还是打算继续当髮型设计师啊。」
「毕竟一直以来都从事着这一行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实现的梦想,我想再努力看看。」
所谓的梦想,从实现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现实——她从前曾这么说过。也就是说,她现在也能确实放眼于现实了。
「虽然你突然说要出国,让我吃了一惊,不过看来似乎不需要我担心。总之,请真子小姐专注于思考如何让自己过得幸福就好。」
「真是的,你这个人直到最后都这么狂妄。」
我们俩一起笑出声来。她一定能变得幸福。我心想。
「那么,我要走了。」
真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转向美星小姐及藻川先生,深深地鞠躬。
「各位,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照顾。」
「请多保重。」
「回国后,要再来我们店里哟。」
真子轻轻抚摸查尔斯的头,面带笑容离开了咖啡馆。
我掏出钱给美星小姐,要替真子付咖啡钱。因为我约好要请她喝咖啡,所以自己沖的咖啡钱就由我自己来出。因为我需要藉由做些不用在此刻做也无妨的事,避免让自己的表情被看见,藉此让自己的情绪矇混过去。
然而,美星小姐的一句话,让我彷彿挨了一巴掌。
「你不用追上去吗?」
她略微难受地看着我。
如果我没有自抬身价——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吃醋吧。
「你还有话没对她说吧?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再稍微聊聊比较好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是女性的直觉吗?毕竟我从未告诉过美星小姐,自己从前对真子怀有淡淡的爱慕之情。
总之,我弹起来似的沖了出去,推开厚重的门扉吶喊:
「真子小姐!」
真子已经走到塔列兰的大门,两栋并立的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另一端。
在初秋阳光洒落的庭院里,我们隔着隧道面对面。我原本想说些像故事般美丽的结语,但从唇间流泄而出的,却是不得要领的真心话。
「寄E-mail或什么方式都好,请偶尔跟我联络。假如遇到了什么难受的事,在钻牛角尖之前,请试着依赖任何人,无论是我或别人都好。即使如此若依然无法顺利解决,至少请给我一点提示,我一定会再去帮助你的!」
真子苦笑。「完全不信任我啊。」她嘟哝。
接着,她这么说:
「我能够活着,真是太好了。」
宛如连昏暗的隧道也照亮的话语。
「将手伸向你时,我由衷地这么想。」
我认为她说得没错,却也认为不仅如此。对救了我一命的她,无论我怎么感谢也不足以聊表谢意。不过,那只是因为这事实显而易见罢了。除了这件事,一定还有许多因为她活着而获得救赎的人,只是她没有发现而已。
人是无法独自活下去的。可是,这不是指能力方面,而是只要活着,就不可能不去影响别人,或是不被谁所影响。不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活着,人都绝对不是只有独自一个人。
所以,真子够活着,真是太好了——我这么想。
「你要来香港吗?」
她突然邀请我。这或许是她表达好感的方式也说不定。
我装作没有察觉这点。
「我想去玩。作为咖啡的回礼,下次要请你替我修剪头髮。」
真子微微露出无趣的表情。接着她笑了。
「你成为一个好男人了呢。」
我抬头挺胸。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真子点点头,看着手錶。
「保重喔。」她挥手道别。
「真子小姐。」
最后,我再度唤了她的名字。
「我们还要再见面喔。」
睽违十一年的、相同的台词。不过,真子的答案却不同了。
「还会再见面的,一定会。」
就这样,隧道另一侧只剩下阳光洒落的富小路通。
「已经满足了吗?」
我一回到塔列兰咖啡馆,美星小姐就隔着吧台这么问。
「是,下次见面时,应该又是十一年后了吧。」
我打趣地说,在吧台座位坐下。
「咖啡的事真不好意思,提出那么无理的请求。」
「不会。如果是青山先生你,我可以放心地将我们店里的咖啡交给你。」
「你这么说真是让我鬆了一口气。还有……关于真子小姐的事,我也要再次向你致谢。如果没有你,她一定无法重新振作起来,甚至连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美星小姐温柔地摇摇头。这种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的确很有她的风格——我心想。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竟然会将人偶扔进河里。」
那件事令我大吃一惊,想必真子也是。如果没有美星小姐出人意表的举动,也无法软化真子原本固执的内心吧——事到如今我才这么觉得。
「那几乎可说是单纯的冲动罢了。」
美星小姐略显不好意思。
「我知道青山先生你拚命在吸引真子小姐的注意,而我则思考着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便先回到车上寻找能派上用场的物品,然后就发现了那尊人偶。于是我马上想到可以将它假装成人形使用。」
以美星小姐而言,那个举动确实过于激烈。不过反过来说,也因此可以感觉到美星小姐是如此强烈地试图阻止真子自杀。
从前,美星小姐重要的人曾死在河里。虽然这并非可以轻易提起的事,但能够避免悲剧在她眼前重演,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心想。
「美星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真子小姐没有结婚,而且就是介入别人家庭的当事人的?」
美星小姐以手摇式磨豆机磨起咖啡豆。
「一开始让我产生疑问的地方,是咖啡豆吊饰的事。就是藉由从同一颗果实中采出的两颗咖啡豆做成成对吊饰,用以表示恋情终将开花结果的那个……」
她的智慧型手机放在吧台边缘,上面好好地挂着我送给她的咖啡豆吊饰。
「如果她与丈夫之间的关係不融洽,照理来说应该会对这项商品感兴趣吧。而且,店长解说后,内心被触动的真子小姐甚至流下泪来。然而,在青山先生你推荐她购买时,她不但不买,甚至还说:『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这点令我感觉到另有隐情。」
这么说来,在我提起这件事时,美星小姐似乎相当在意某些地方,我本身也完全猜不出真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不需要吊饰这项判断本身并没有不自然之处,因此我当天就决定不再多想。
现在回想起来,就能得出「真子既然希望与高野分手,自然不可能将带有加深羁绊意义的吊饰送给他」这种答案。
「原来如此……不过,应该不仅如此吧。」
「让我这股细微的奇怪感受转成鲜明轮廓的契机,就是安井金比罗宫的事。」
「你是指绘马吧。」
「是的。其实,我听说真子小姐十分喜爱《源氏物语》,以及她原本的姓氏是小岛时,我马上就察觉了,如果将她的名字套进源氏香里,就会得出『浮舟』这个结果。」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一般人是不可能会想到这点的。这个人对于知识的好奇心果然非比寻常。
「所以,我看见绘马内容中意指特定人物的MINORI一词时,我马上就怀疑是不是指源氏香中的『御法』,接着又得知了Eagle Coffee的老闆那与众不同的名字。这如果是偶然,也未免太过凑巧。因此我才会问你那间店是不是真子小姐介绍的。」
美星小姐并不知道真子随后传给我的简讯内容。「外遇对象就在Eagle Coffee里」——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情报。儘管如此,美星小姐却以绘马及两人的名字找出了关联。姓氏不同,自然表示两人并非夫妻。儘管如此,真子却希望对方别再外遇——这也就表示,真子希望结束的婚外情,指的其实是有妇之夫高野与真子本身交往的事。
「不过,就算真子小姐与高野有关联,也不代表真子小姐没有结婚吧?倒不如说,可以视为正因为真子小姐有丈夫,才会苦于与高野之间的关係才对。实际上,浮舟本身也是处于这样的困境。」
我提出疑问。毕竟她都改了姓氏,联想到结婚比较自然吧。
美星小姐边喀啦喀啦地磨着豆子边回答:
「其中一点,是真子小姐在假装被家暴时,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丈夫』一词。毕竟她受到暴力相向一事是谎言,假如她真的结婚,就算说是丈夫做的应该也不成问题。」
「原来如此。就算真子将丈夫视为薰,将高野视为匂宫,也不需要刻意让匂宫当坏人。毕竟浮舟希望躲在小野,是为了同时避开薰及匂宫双方的耳目。」
倒不如说,如果他想躲到我家,就表示施暴之人一定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丈夫。然而正因为她没有结婚,才会无法使用「丈夫」一词。
不过,其实在发生猿辻事件那一天,真子曾在我面前用过一次「我丈夫」一词。
——我丈夫今天绝对不可能会看见我们。
那是当然的。毕竟真子的丈夫这号人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是的……还有一点,与其说是理论,倒不如说是单纯的印象。」
「印象……吗?」
「假使真子小姐有丈夫,而且还因自己外遇一事所苦,我就会认为那个绘马上的内容太过虚伪了。虽然对丈夫感到内疚,却无法主动停止外遇,所以希望MINORI别再外遇……该怎么说呢,不觉得太过缺乏自主性了吗?」
虽然并不是该这么反应的情况,我还是不由得苦笑。
「如果是这样,我或许也会想对她这么说——不要只将愿望写在绘马上,乾脆地结束外遇如何?」
真子并不需要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正因为她死心踏地地深爱着一名男性,才会被逼上绝境。
老实说,我仍感觉到某些逻辑上的漏洞。另一方面,也认为美星小姐或许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一切。只是在思考关于真子的各种事中,推测出有极高可能性的一点,也就是——她目前单身,且介入他人家庭。如果在意真子的结局,并担心她会自寻死路,仅需这样的推论就已足够。假设推测错误,到时也只要一笑置之就行了。
「也就是说,你其实很久以前就怀疑真子小姐其实是单身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结果,美星小姐原本水平旋转着的手停了下来。
「那是因为……我很不安。」
「不安?」
「青山先生,你自己没察觉到吧。你看着真子小姐的眼神并不寻常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