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名字好像是土居塔子。
藻川小原和她住在同一个城镇,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人感情好到可称为知己,身型和五官也莫名相似,所以成长过程中经常有人说她们「简直像是双胞胎」。
塔子念小学三年级时,某一天学校派了一项素描作业。当她在附近散步,寻找自己想画主题的途中,发现了影井的宅邸。因为庭院里盛开的花朵很漂亮,她就穿过树篱闯了进去。
屋主影井城友善地欢迎塔子,还为正在烦恼画不出好作品的塔子指点基本素描技巧。塔子就此喜欢上影井和他的家,之后也会定期前去玩耍。没有其他家人的影井把塔子当成真正的孙女般疼爱,塔子也把影井当成自己并未住在附近的祖父,很亲密地喊他「爷爷」。
虽然塔子事后才得知这件事,但当时影井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位一直过着孤独生活的老画家之所以对一名陌生少女敞开心胸,或许也是因为医生已经宣告他来日无多了吧。
塔子和影井谈论了各式各样的话题。像是──
「爷爷,你没有结婚吗?」
还是小孩子的塔子以为所有老爷爷和老奶奶都是结了婚的人,并认为他们有孙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嗯。我啊,并没有娶妻喔。」
「为什么呢?」
「这个嘛,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以前曾有个非常喜欢,但后来分手的对象。或许是因为我后来再也没有遇过更喜欢的对象了吧。」
据说影井当时明明是在谈论一件令人感到寂寞的事情,他的眼神却充满温柔。
有一次塔子对影井提到自己的知己小原。
「她的名字是藻川小原,和我感情非常要好……」
那个瞬间,向来态度稳重的影井眼里闪过了一丝锐利的亮光。
「你说她姓藻川?那个孩子的亲戚里,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千惠的奶奶呢?」
虽然态度丕变的影井让塔子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告诉他会去问问小原,然后就回家了。
隔天塔子在学校向小原确认这件事后,得知藻川千惠是小原的祖母,目前在京都市区经营一间名叫塔列兰的咖啡店。当她把这些内容告诉影井时,他在庭院前闭上眼睛,仰头深吸一口气后,头一次紧紧抱住了塔子。
「谢谢你。这是神明赐给我的奇蹟。」
据说那句话至今仍偶尔在塔子耳里回蕩。
后来影井完全没有告诉塔子,他和千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大概是认为这些话不适合对小学生说吧。虽然塔子在那之后仍不时造访影井的宅邸,随着她慢慢长大,频率也逐渐减少了。
影井的病情恶化得十分缓慢,连医生也相当惊讶,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在去年住院治疗。当时塔子已经是高中生,曾多次前往医院探病。影井总是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虽然听说他还有妹妹和外甥,但塔子从未和他们碰过面。
塔子最后一次探病那天,影井躺在病床上对塔子说道: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他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连说话都相当吃力。
「你想拜託我什么事?」
「去拉开那边的抽屉吧。」
当她拉开病房柜子的抽屉,发现里面放着一个茶色的信封和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是影井和一名她没见过的老奶奶。
塔子打开信封查看后吓了一大跳,里面竟然放了一叠一百万日圆的钞票。
「你把那些东西带走吧。」
「不行啦,爷爷。我不能收下这么多钱。」
「我不是要白白把钱送给你。接下来可以请你听我说说话吗?」
然后影井就告诉她,自己以前最爱的女子名叫藻川千惠。但他当时不得不选择与她分手,而且过了一段日子后,他偶然得知她似乎已经结婚了。他虽然曾多次和其他女子交往,但始终无法忘记千惠,所以最后都没有走到结婚这一步。他得知自己生病,被医生宣告来日无多后不久,就认识了塔子。影井从塔子口中得知千惠的消息,以製作遗作为由安排旅馆,和千惠两人一起生活了一周。他刻意把遗作设计成三幅画,并把其中一幅託付给千惠。但是才过了仅仅两年,千惠就在自己还活着时先行离开了人世──
「那张照片里的老奶奶就是千惠喔,是我和她一起度过最后的一周拍的。」
听到影井这么说,塔子又再次看了看照片,那是一名看起来很温柔的老奶奶。
「我想拜託你的事情,就是希望你可以帮忙拿回之前託付给千惠的那幅遗作。」
「为什么要把它拿回来呢?」
「我本来想把那幅画送给她当纪念品。但没料到她竟然会比我还要早过世……当我也感觉离死亡不远时,就莫名地把那幅肯定没有任何人看顾、一直被放置不管的画跟自己的处境重叠在一起了。我想,那幅画应该很寂寞吧。」
我还不希望爷爷这么快死去。虽然塔子这么想,但又觉得这句话很不负责任,所以实在无法说出口。
「这件事只能拜託你帮忙了。希望你能把那幅画拿回来送到我家。这一百万日圆就当作拿回画的经费吧。如果有剩下,就算是报酬。但就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找到那幅画,要放弃这项委託也没关係。」
这对还是高中生的塔子来说是一项过于沉重的负担。虽然塔子心中也这么想,但实在没办法拒绝这名来往许久又死期将近的老人的请求。
「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可以把这张照片带走吗?」
「你想拿就拿走吧。」
塔子紧紧抓着信封与照片离开病房。几天之后,影井就过世了。她后来才想到,应该要先问清楚遗作上究竟画了什么,以及他是否顺利地与最爱的人再次相爱,但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过没多久,其中两幅遗作就在平山美术馆展出,塔子也前往美术馆实际观看了那两幅画。她还造访了改由影井妹妹兰居住的宅邸,并从兰口中得知遗作与《国土诞生》之间的关係。塔子不想告诉兰,影井给了她一百万日圆,所以谎称自己是为了一千万日圆而来,因为还有其他人为了类似理由前来造访,兰并没有对她起疑。
到目前为止,塔子的调查行动都很顺利。但是高中生能做的事情还是有限,她陷入了瓶颈。虽然曾想过要直接去拜託千惠的丈夫藻川先生替她寻画,但是影井与千惠之间可能是外遇关係,这么做的话,她就不得不解释这件事,所以她实在不认为藻川先生会乐意提供协助。
她从未遗忘自己与影井的约定,但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时间也过了超过半年,来到三月三十一日这一天。塔子从知己小原那里得到了一项消息。
「我爷爷生病了,已经决定要在一周后动手术。所以我爸爸明天要先去京都一趟。」
塔子从小原口中问出消息,直觉认为藻川又次住院后,情况应该很混乱,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寻找很可能在千惠手上的遗作。所以她用「小原邀请我和她在京都的爷爷家一起住一周」为由说服父母,独自来到这里,然后先造访了千惠曾待过的塔列兰,并在我和美星小姐面前谎称自己是小原。因为她推测这么做更有机会接近千惠的遗物。
她听小原说已经很久没和美星小姐见面,而且自己的外表又和小原很像,所以认定应该不会马上穿帮。只要能够拿到遗作,就算之后被看穿真实身分也没问题。当时美星小姐也正好因为藻川先生的要求而开始调查那一周的事情,以影井的话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神明赐予、奇蹟般的巧合。
塔子就这样和我们一起进入藻川家,也根据调查的进展,拿出向影井借来的照片等提示来引导美星小姐。虽然因为身分曝光的风险太高,她没有跟着我们去滨松,但我们为了寻找那幅画的下落前往天桥立时,她也一起同行,并在美星小姐离开后,继续为了履行与影井的约定进行调查。据说她住在京都车站附近的旅馆时,向旅馆谎称自己的年龄是二十岁。此外,她也和真正的小原频繁联络,谨慎小心地打听她父亲惠一的行动。
塔子一直发自内心地认为,影井与千惠在重逢的那一周内是彼此相爱的。她也希望正中间的画上描绘的是天沼矛。
所以当她第一次看到遗作的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结果竟然无法相爱,这样爷爷实在太可怜了──这强烈的想法贯穿了她仍十分年轻的心。
2
我一边听着塔子的漫长自白,一边回想起各种事情。
昨天晚上我质问她的秘密就是这件事。她曾经为了寻找正中间那幅画而前往平山美术馆,而且不用说也知道,她之所以没去探望藻川先生,是因为她并非真正的孙女。但是,我认为她的目的是一千万日圆,这个推测是错的。她的愿望始终都只是想拿回那幅画而已。
美星小姐会说自己「有话要跟她说」,要谈的也是塔子的真实身分。现在回想起来,今天美星小姐完全没有用「小原」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塔子说,她在藻川先生家给我们看海边的照片时,我们正好在查看相簿。那时塔子不仅想给我们提示,也是为了避免我们看见小原长大后的照片,进而察觉到她并不是小原,所以才会用影井和千惠的合照来吸引我们的注意。仔细回想起来,相簿中,婴儿时期的小原是用右手拿汤匙的。但我们在浮桥亭吃饭时,塔子却告诉我们她是左撇子。
那张海边的照片就是塔子跟影井借来的。藻川先生没有发现那张照片,并不是因为没有翻找过千惠书桌里的东西,而是影井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照片寄给千惠。他在住院时,就把那张照片从相框里拿下来带进病房了,所以连兰也没有看过。塔子之所以在穿越天桥立时和我争论照片的事情,是为了不让我看穿那张照片是她自己拿来的。
昨天早上我摇着塔子的肩膀想叫醒她时,她曾说过「我才不是小原」。那时她只是睡昏头,脑袋转不过来,所以才脱口说了实话。
她不是小原,所以没办法和惠一一起在藻川先生家过夜。她说自己没有使用通讯APP大概也是这个理由。因为会被发现帐号名称不是小原,才只肯告诉我们电话号码。
我愈是认真思考,能证明她并非小原的线索就愈是接二连三地从脑中冒出来。但要看穿她的真实身分还是很困难。因为她自称是小原,加上美星小姐承认了这件事,我也就觉得这没什么好怀疑的。
──你的意思是我分辨不出谎言吗?
──是啊。
我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对话。而我也的确没有分辨出她的谎言。
四周的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变暗了。兰因为被警察传唤而暂时离开,影井宅邸的庭院里只剩下我、美星小姐和塔子三个人。
「对爷爷来说,千惠女士是他最爱的人。」
塔子咬着牙关这么说。她胀红了脸,看起来像是在强忍泪水。
「那幅遗作是两人的爱的证明。正中间那幅画上,不可能是咖啡杯。他们两人重逢后一定又再次相爱了。两人手上拿的,必须是矛才行啊。」
「但你应该也已经听根津先生说过了吧。」
我试图向她解释道:
「千惠女士到死之前都一直在守护情人曾告诉她的咖啡滋味。这不就是最能够证明她深爱着他的行为吗?」
我自己说着说着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关于画上描绘着咖啡杯的理由,美星小姐刚才曾说「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她所指的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啊。
根津告诉我们的事情也证明了,即便影井与千惠在相隔四十年后没有真的再次相爱,两人的爱也早就已经刻印在千惠承继自影井的咖啡味道上了。而影井正是选择把它当作遗作的主题。在我把根津说的话转告给美星小姐的瞬间,她就已经解开所有谜团了。
「影井先生最后并没有虚假地画上矛,选择画出咖啡杯,象徵真实存在的爱。所以你也不要再拒绝接受真相了,就尊重影井先生的决定吧。」
美星小姐温柔地对塔子这么说后,她紧握拳头咬住了下唇。过了一会,她盯着地面喃喃说道:
「……如果爷爷想和千惠女士再次相爱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我希望至少可以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他,要拿回正中间的那幅画了。」
不知道为什么,美星小姐听了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很可惜,我觉得你应该无法替他实现那个愿望了。」
「为什么呢?美星姊姊,你应该知道正中间那幅画到底怎么了吧?快告诉我那幅画在哪里。」
塔子抓住美星小姐如此恳求。但是美星小姐又再次砍断了她的希望。
「那幅画已经不可能找到了。」
「你不是已经知道那幅画在哪里了吗?」
「你还记得太太日记里的叙述吗?」
塔子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所以愣了一下。
「你说的日记是……」
「就是太太从天桥立回家后,过了整整一周写的日记。你应该也看到了吧,上面写着这样的一句话。」
美星小姐把那篇日记背了出来──
咖啡杯已付诸流水。
塔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第一次看见那篇日记时,解释成太太把叔叔摔破咖啡杯的事情付诸流水,也就是已经原谅他了。虽然你们质疑太太在回家时已经哭着道歉了,却又在一周后用了『付诸流水』的说法,这样的行为相当奇怪,但我并没有因此改变想法。」
虽然提出质疑的是我,后来也接受美星小姐的解释:为了离家出走道歉,和原谅摔破杯子的叔叔是两回事。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当我知道正中间的画上描绘的是咖啡杯,才终于看懂那句话的意思。太太其实是照字面意思,把那幅画『付诸流水』了。」
「付诸流水……难道说……」
塔子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美星小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太太把那幅画带回家后,应该就把它放进河川或海里让水沖走了吧。日记的文字就是在记录那件事。」
所以我们已经不可能找到那幅画了。除非有人奇蹟似地捡到那幅随着水流漂到其他地方的画──塔子一脸獃滞地听着美星小姐的结论。
「请你等一下。美星小姐,你不是说了吗?太太是个明白艺术有其价值的人,你不认为她会把画丢弃。」
我提出了反驳。但是美星小姐仍旧不为所动。
「当时我是真心这么想才会那么说。但是当我再次回想那篇日记,只能把那句话解释成太太将画放进水里沖走。她希望尽量避免艺术作品的价值遭到毁损,但又想在影井先生本人绝对不会察觉到的情况下抛弃那幅画,所以考虑到最后,大概也只能把画包得密不透风,再放进水里沖走了吧。」
因为不忍心用焚烧等方式来摧毁作品,才把那幅画用水沖走,并相信可能会有人在不知道作品的任何详情或背景的情况下捡到那幅画。我也觉得这个做法或许无法以逻辑来解释,太太是基于感伤的情绪才这么做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吧。之所以联想到水,说不定是因为那幅画的背景在海边,她又曾在海边的旅馆和影井一起生活过。
「怎么会……这太过分了。千惠女士为什么要这么做?」
塔子太过偏袒影井,难以压抑自己的愤怒,美星小姐则以循循善诱的态度对她说:
「太太是怀抱着罪恶感,欺骗叔叔去跟别的男人生活一周,才返回京都的。叔叔一直在等太太回来。他连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会勃然大怒都不知道。明明已经无法再继续使用,却还用黏着剂修理了自己摔破的咖啡杯。」
我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出那个情景。平常态度轻浮又有些怯弱的藻川先生,因妻子离家出走而慌了手脚,拚命收集杯子的碎片并设法把它黏好的情景。
「太太直到那时才终于知道叔叔对她的爱有多深。她应该是在看到修理过的杯子时,瞬间听见了叔叔埋藏在里面的心意了吧。」
──对不起,我把你很重视的杯子摔破了。
──你能不能原谅我呢?
──你到底在哪里,快点回来吧。
──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你呀。
「太太会哭着跟他赔罪是很自然的事。我想她应该也打从心底责怪欺骗丈夫去和影井先生见面的自己吧。」
太太和影井并没有再次相爱,所以我不会谴责太太。她之所以隐瞒真相去见影井,大概也是为了不让藻川先生感受到不必要的痛苦。儘管如此,太太还是认为欺骗丈夫是一项大罪。
「所以她明确地体会到自己不该拥有这幅画。就算上面画的是咖啡杯,只要把画放在身边,她就会觉得自己一直在背叛叔叔。」
衡量了艺术作品的价值,以及影井得了不治之症所许下的愿望后,她还是决定抛弃这幅画──这是太太感受到丈夫的爱后所展现的诚意。
或许是因为得知自己已无法实现约定,塔子以失魂落魄的表情愤恨地说道:
「明明是很重要的遗作……我希望她至少可以还给爷爷,而不是用那种方式扔掉。」
「太太希望影井先生去世时,能相信她拥有那幅画。我觉得这也是太太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温柔喔。」
「就算是这样好了,爷爷希望拿回正中间的画,把三幅遗作摆在一起。从他本人口中听到这件事的只有我。但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也难怪塔子会如此愤慨。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美星小姐稍微沉默了一会,问她:
「你觉得影井先生把遗作照片销毁的原因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