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有东西围绕在我身边,不断对我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那些东西看起来和我一样,都是人的样子,大小也和我的父母差不多。
但祂们却能飞舞于无尽苍穹,明显不是人类。根据种类不同,也各自会有不同的「色彩」。
说自己是「风」的,就带有绿色。
说自己是「土」的,就带有茶色。
说自己是「火」的,就带有红色。
说自己是「水」的,就带有青色。
说自己是「光」的,就带有金色。
说自己是「暗」的,就带有黑色。
依照种族不同,就拥有不同发色与双眼的袍们,总是时常跑来我身边,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话。
『格烈德!』
『喂喂、格烈德!快看我嘛!』
「什么?」只要我一回答,祂们就会非常开心地对我笑。
我不懂祂们为什么要那么开心。
当我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后,才知道原来只有我自己看得到祂们。
我脑中最远最远的记忆,就是开口问爸爸「祂们是什么」的时候。
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楚地忆起当时父亲的反应。
面对在餐桌上发问的我,父亲好像非常疲惫地叹了口气,静静地把手中的汤匙放下,对我说:「那恐怕是精灵吧……格烈德,你拥有非常特别的能力,这是上天赐予的强大力量。」
母亲也停下了原本在用餐的手,交互地看着我和父亲。
「我们认为,你会带着能力降生,必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然像我们这样生长在乡下的普通百姓夫妻,怎会生出你这种特殊的小孩?……听好,格烈德,总有一天你的能力会派上用场,那便是你诞生于这世上的使命。」
父亲语带困惑,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
这些话,就是我的记忆中最古老的印记。
同时,也是充满诅咒的印记。
——你的出生,只是为了让神能够把你当作力量的容器。
换句话说,一旦「力量」不再被需要,那我也没必要存在。我暗暗地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拥有巨大力量的我,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理由才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这个理由消失,那也就不需要我了。
正因为如此,我的父母固然充满畏惧,但还是不得不接受我的存在。
村里其他小孩的父母,会拥抱自己的孩子。小孩恶作剧,父母会骂他们。他们有好的表现,父母会笑着夸奖他们。不过,我的父母并不做这些事情。
因为他们不知道抱我会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骂了我会造成什么后果,更不清楚应该如何夸奖我。
因为恐惧与未知,所以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无法做。
『反正有精灵会守护那孩子,精灵们总会做些什么的吧。』
他们是这样想的。
面对特殊的孩子,如此平凡的自己没办法做任何事。他们是这样想的。
……这几乎快等同于放弃教养了。
直到如今,已然成人的我,终于明白了双亲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的那股疑惑。
在小小的农村中耕种田地,虽然能够读写,不过还是没受过什么特殊教养的自己,居然生下了一个受到如此多精灵守护的孩子。
只要这孩子哭泣,周围就会出现微弱的龙捲风、地震,让如此平凡的他们,心中充满了畏惧。
那副就像是看到毒瘤般的态度,也是其来有自。
再说并非仅仅我的双亲会这样,村里其他大人对我也总是若即若离,儘可能离我越远越好。
同年龄的孩子们看到自己父母如此,便有样学样,所以也都不敢靠近我。
能毫不害怕地与我相处的,只有雷纳斯和蜜丽他们的父母而已。
因为有他们,所以我没有尝过寂寞、悲伤的滋味。
对于我的双亲,让他们如此不幸地拥有我这样的小孩,我也只能心怀愧疚。
可就连这份情感都相当模糊,几乎称不上存在,事实上,填满我心里的,就只有一片虚无和空蕩。
雷纳斯和蜜丽虽然说过:「你的父母那样把你养大,所以你感情贫乏也很正常。」不过,我并不这么想。
比如说,那些被父母抛弃,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们,理论上也是类似的情况。
可是他们却不像我这样,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甚至没有自信敢说自己像雷纳斯他们一样拥有友情一类的情感。
不论是喜悦、悲伤、愤怒,都只存在于我心中某一处小小的表面而已。这些情感,完全传达不到我的内心深处。
我的情感并没有僵化。
就只是——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好比开了个大洞似的,呈现空蕩蕩的状态。
这就是我。
我觉得,自己可能有某处故障了。
我是人类当中的瑕疵品。
我不懂别人的伤痛,不懂别人的哀感。
为什么大家会哭、会笑,我完全无法理解。
雷纳斯与蜜丽之间的那份恋情,为什么会觉得某个人对自己来说很「特别」……我过去也完全不明白。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好疲惫。
所以发生迈伊那巫湖事件发生后,我决定要放弃自己的感情。从那之后便觉得稍微轻鬆了点。因为过去的我太在意他人眼光,所以不停地佯装自己有感情。
以前的我,总是观察离自己最近的雷纳斯他们,当他们笑我就跟着笑,他们开心,我就跟着开心似地做动作,他们叹气的话,我也就让自己跟着好像很悲伤似地行动,而若是他们愤怒,我也就跟着表现生气。
完全同步複製他们的感情,模仿他们。但这些感情都不是我发自内心的情绪。
然而,精灵们却仍然对我假装出来的感情有所反应,甚至私自发挥力量——
精灵们失控爆发,导致湖水瞬间成空后,全部的村民们都下跪请求我的原谅,看到这一幕,我深切地明白了,感情这东西实在太麻烦。
所以,我放弃假装自己还有感情。
虽然没办法遵守和雷纳斯的父亲——莱依耶尔神官之间的约定,不过我想这么做,对大家都好。
只要维持这颗如同人偶般空蕩蕩的心,精灵就不会失控爆发,而这股力量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了。
只不过——在这之后,村中的状况多少起了些变化。
过去总是离得远远的同年龄层女性们,不知怎地,都纷纷开始接近我。
虽然我觉得很厌烦,想当作没看到,但事态却越来越棘手。
当女性们开始想尽办法接近我后,过去从不把我放在眼里的那些年龄相仿男性们,也开始对我展现敌意,相继地缠住我……而我仍旧当作不知情。
雷纳斯笑着对我说:「他们在嫉妒你」。
「因为女孩子们都很喜欢格烈德,且你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学得快、表现又优秀,所以他们才会又妒又恨。」
一个来找过我麻烦的男性,也说过类似的话:「看你一脸了不起的样子,就觉得不爽。要比剑术,我比你早学得多,但你却像是在嘲笑我的努力一样,居然比我表现得还好……然后又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看了让人更不痛快!我的心情,你根本完全不懂!什么都有、什么都会的你,永远都不会懂!」
的确不管是剑术还是魔法,我都不用花费太多努力便能学会。
相反的,我甚至觉得这些事情很简单,简单到我不懂为什么大家做不到。
不过——
当时听见男子所言后,忽然有点想笑。
『你什么都有!』
就是这句话。
确实,那男人想要的东西,我全部都有。
不管是剑术、魔力,我拥有的东西,都超乎常人该有的水準。
——然而。
这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个世界不需要我的力量,那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所以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个没有底的杯子一样,完全空蕩蕩的。
不论在里面装进什么、注入什么东西,一切都只会流逝而去。
这样的我,到底拥有什么?
没有。
……我有的,就只是一颗坏掉的、空虚的心而已。
2
真的会如父亲所说,当我知道自己带着这份力量而生的意义时,这颗空蕩蕩的心就能填满了吗?
……我不懂。
不过,在我十八岁的某一天得到了女神神谕后,一切确实突然开始转动了。
『从现在开始,你要以勇者的身分,维护世界的稳定。』
虽说是女神神谕,不过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严肃,反而比较像是毫无徵兆忽然降临的灾难。
某日在森林中,我突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与意志撞上,这股能量和精灵的力量种类不一样。
似乎在那个时候,我就被选上了。
当我意识到时,女神便已经授予了那股我并不想要的勇者的力量,并且还继承了历代勇者所持有的技能。
同时,我懂了。
我得到的力量,并非预想中的那股用以打倒魔族、魔王的力量。
当中隐含了一股其他的力量。
——那就是【创造】。
精灵的力量、魔力的方量之外的,第三种力量。
换言之,女神授予的勇者之力,事实上就是身为造物主女神的一部分力量,也就是祂的力量碎片。所以,这股力量能够做到的,基本上就是创造出某样东西,而非破坏。
虽说如此,但人们总以为其中有着可以打倒魔王的力量,这八成是因为过去的勇者当中,有某位勇者在得到女神授予的力量后,用这股力量创造出打倒魔王的力量之故。
勇者们拥有的各种特殊技能也一样。勇者所持的剑、铠甲、所有东西,都是历代勇者所创造。就算女神授予勇者打倒魔王的力量,但也不可能给予勇者这些装备。
这一切,都是勇者自己利用女神力量所创造出来的产物。
因此,只有和这些道具拥有一样力量的人——也就是勇者,才能够使用这些东西。
女神选择勇者的条件只有两点。拥有魔力,并且具有能够承受【创造】技能的器量。
志向、人格,都不是必备条件。当然,能不能打倒魔王,也并非选择时的考量。
女神的力量,有别于世界上一切物质。
授予我勇者之力的女神,是掌管光的神只;然而祂授予我的力量当中,却完全没有任何光的元素。
所谓的勇者之力,不仅和光精灵的力量毫无关係,也和魔族、人类所拥有的魔力完全不同,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那么,勇者之力到底是什么?
思考中,我忽然想到,光之女神蕾菲莉亚的另一面——她是创世之神。
我恍然大悟。这原来是创造之力的碎片。
——然而。
『格烈德是勇者!』
『你当上勇者了耶,格烈德!』
『好棒喔!不愧是我们的格烈德!』
精灵们欢欣鼓舞。
好吵。
不知道祂们到底在开心什么。
即使得到了勇者的力量,我这颗心还是空的。
完全填不满,不管倒什么东西进来,都只会马上流逝而去,恢複成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