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不是一起偶发事件,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村子里的每个人都预料到了这一点,从他们听说有着可怕红色双目的士兵们开始侵犯诸国、一个自称「天使教会」的神秘团体在附近的溪谷落户的传闻开始。
这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準备。精灵族原本就是不喜争斗的温厚种族,绝对不会主动攻击他国,不过在受到他国侵略时便另当别论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国家,他们都决不容许对方予以侵犯,所有的村民乃至女人和小孩都会团结一致投入战斗。既然对周边诸国贯彻的原则是永世中立,因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相较于读书,出身精灵之村的人会更早接受使用武器的教育。
所以,当丈夫握着弓箭留下一句简短的「去森林」便走掉了的时候。亚莉奥修并没因此而感到惊慌失措。她知道他的意思是「逃进森林深处,两座桥将由我们来把守,孩子就交给你了」。于是连忙操起那把惯用的剑别在腰上,并让尚且年幼的女儿手里拿好弓箭。
但亚莉奥修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事起码过了半年以后再发生也好。女儿才刚刚开始练习弓箭术,别说打倒敌人了,就连能不能保护好自己都还是个问题。而她本人目前也正怀有身孕,去战斗总会有一些不便之处。要是起码再过半年,女儿达到了初次上阵的士兵水平,也许就能和敌人对抗了,自己也应该已经诞下肚里的孩子,不用再拖着这样一副身子。
想也没用。亚莉奥修努力将缠绕在心中的不安驱散出去,继而牵起女儿的手。
「妈妈。」女儿只叫了她一声便不再开口说话。只要手里拿起了武器就无需多言,这也是精灵之村的孩子们自懂事起便受到的教导。
「没事的。」
亚莉奥修朝女儿微微一笑,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採取行动。她没有选择走石板路,而是用手拨开层层树枝小心前行。这是只有村民才知道的一条「路」。
森林深处有一个类似巨大迷宫的洞穴群,这条路就是通往那个地方的。
这里和桥应该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也许是风向的缘故,空中弥散着一股煳焦味儿。虽然能听到女儿的急促呼吸声,但亚莉奥修仍毫不犹豫地加快了脚步。通向村子的两座桥以外的地带都遍布着重重结界,村里的男人们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弃桥投降。她很清楚这一点,但心里的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不经意间,她听到一声折断枝条的脆响,慌忙停下了脚步。深灰色的铠甲,血色的双眸……不会吧!为什么前方会突然出现敌人?而且一上来就有四个!
「快跑!快啊!」
狼狈只容一时之间。亚莉奥修把女儿推到身后,拔出腰间的剑便朝面前的人一阵乱砍,然后是猛烈的刺扎、敲击……
铠甲兵中的一人沉入了永远的睡眠。还有三个。这可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数目!不一会儿,又一部铠甲身子一歪,她趁机利用古树的树榦保护着自己的背部,同时将剑狠狠挥下……还有两个。
就在这个时候,亚莉奥修忽然感到下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她不由停止了动作,然而这短短的一瞬间却给她带来了致命性的打击。先是双臂受到一记近乎麻痹的冲撞,紧接着剑也被弹飞了出去。她猛地一闪身,但却躲闪不及,左臂顿时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敌人揪住了亚莉奥修的头髮,她挣扎着想从对方紧紧箍住自己的臂力中逃脱,这时树林里响起一个什么东西折断了的声音。不是树枝被折断时的脆响,而是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应该是自己的手臂被折断了吧——她心想。但没关係,她还可以扭动着身子把头儘力向后仰。
但下一秒钟,亚莉奥修的全身便如凝固一般地停止了一切挣扎。通过上下颠倒的视野,她看到本应已逃走的女儿正悬吊在一条深灰色的手臂当中。被折断的并不是自己的手臂。
那朝着不自然的方向歪曲的头,无力下垂着的手和脚……
剎那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整个森林。
……已经过了多长时间,自己是从哪儿怎么逃出来的,亚莉奥修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的……孩子在哪里?」
呢喃的话语伴随着凌乱的呼吸。她害怕沉默。
「得去找她……」
每挪动一步,下腹部便是一股阵痛,血沿着脚不停地往下流。但亚莉奥修还是继续走着,右手不知何时握上了一把她从未见过的剑。这东西,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拿到手里的?
「哪里……?她在哪里?」
她一定正在某处孤独地哭泣吧。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已经算是非常坚强的了,但毕竟还没到可以离开母亲独立的年龄啊。
「我现在就去找你,别哭哦。」
阵痛已不知不觉化为了痉挛般的痛楚。不可以在这里停下来!亚莉奥修用左手捂住下腹部,右手则持剑支撑着身体继续缓缓前进。
「这……是哪儿?」
森林里也不再是自己熟悉惯了的村子。那这是什么地方?前方是一片被践踏得乱七八槽的田地,怎么看自己都像已经进入了人类居住的村子。得快一点,在从来没有出过精灵之村、也没见过商人的女儿眼里,人类无疑等同于土钻一样的东西。
「我得……儘快……」
(路的对面出现了人影,就跟那个人打听一下吧。精灵之村的孩子在人类的村子里还是很少见的,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亚莉奥修的身子晃悠着,但她还是尽量向那个人影靠近。
(是个女人,人类女性,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
「孩子……」
(对了,我正在找我的孩子呢。)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女人向后退了几步,眼里流露出一丝胆怯。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女人偷走了我的孩子……)
「还给我!」
亚莉奥修举剑向女人的肩膀砍去。但即便如此,女人仍然不愿放开怀里的孩子。
「我的孩子!」
她用力从女人的臂弯里夺走了那个小小的身体,并一剑插进了对方没有任何防御的胸口。女人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便直接向后倒了下去。就在这时,孩子突然大声啼哭。
「不要哭了啊,已经没事了。」
但孩子仍哭个不停。
「真可怜,这样好可怕。」
(把孩子紧紧地抱住吧,紧紧地。再紧一点,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
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响起,是什么东西折了的声音。
(在哪儿……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种声音,就是女儿被杀的时候。不对!她才没有被杀!只是不小心迷路了而已。看,她现在不就在我怀里么?)
「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的……我会保护你。」
(可是,要怎么做?这里是森林的外界,附近都是敌人。要怎么做才能保护她?)
「我会保护你。」
孩子已经不知何时陷入了沉寂。
「真是个好孩子。没错,只要有妈妈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是啊,就这么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吧。待在那里,没有人能够抢走你。)
「让我们融为一体吧,我的宝贝。」
(我再也不要把你生出来了,你就一直待在我的肚子里吧,外面的世界有着太多太多的危险。)
她的牙咬住了那洁白的喉咙。
(这是流入我口中的生命之血。由我来守护,决不让给任何人。融为一体吧。柔软的肉,好甜……怎么会那么甜?融化吧。啊,我在吃什么?)
不一会儿,亚莉奥修站了起来。她用手指擦了擦沾满血迹的嘴角,口中念念有词。
「孩子……孩子在哪里?」
亚莉奥修放声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2
郁郁葱葱的森林一望无际。叶子比起绿色更接近于黑色的茂盛树木不仅遮住了阳光,似乎还让所有的声音都无法穿透进来。不管怎么走,四周都被一片静寂所支配。别说野兽的气息,这里就连鸟儿的啼鸣声都听不到。
居住在周边地区的人们。据说都因为有点受不了这片森林的过于静谧,所以很少踏足进入。
不过,穿越这片森林是前往精灵之村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和开阔的平坦道路不同,树木生长茂盛的林中小道既有助于藏身,而且在遭遇大军的时候,无论反击还是逃走都要容易得多。在如今担任护卫的士兵数量十分有限的情况下,森林中的昏暗和它带给人的略微不适感根本不值得一提。
其实在出城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没遇到过帝国军的袭击。剩下的行程还有五天之久,以目前来看,应该说尤巴鲁特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些天,看得出尤巴鲁特都在对凯姆示好,像是又回到了他们的孩提时代。
在敌人的包围中得以重逢无疑是让人庆幸的一件事。如果是在与战乱无缘的地方重逢,估计两人多半还是会难掩尴尬之情。
而凯姆失去声音也对维持和谐的气氛起到了作用。只要将说话方和听众方固定下来,在谈话的过程申就不会发生口角,必要的事宜则由红龙来代为转达。渐渐地,凯姆开始深切地感觉到这笔代价是多么的轻。
而在逃出城堡时几乎没开过口的芙丽叶,如今也多多少少和大家聊了起来。
大概是尤巴鲁特每晚弹奏的竖琴治癒了她的心灵吧。但话虽如此,她还是照样面无表情。一想到她和自己一起离开祖国时露出的害羞笑脸,凯姆就无法抑制心中的感慨。
当然了,其实他也是一样的。自己最后一次大笑是在什么时候?那片刻不忘的愤怒吞噬了他所有的感情,即使三人回到了以前的关係,这股愤怒都决不会消失。
他们兄妹俩都变了。忘记了欢笑,失去了可以交谈的话题。比起重逢的喜悦,如今他们展现出来的那些失去的东西,反而更令人心悸。
「吶,凯姆。女神一死,世界就会终结了吧?但是我……看到芙丽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就像世界已经终结了一样。」
(对我来说则是在很早以前就终结了。)
但凯姆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祥和的谈心如今也只会带来伤痛。好想回到战场上去,因为他发现自己毫无理由地迷恋上了那种成天杀戮的日子。等到把芙丽叶送到安全的地方,他一定还要用这双腿奔向某个战场。也不会再和尤巴鲁特见面,毕竟他们生活的世界已经相差得太远了。
伴随着尤巴鲁特幽幽的话语,凯姆已沉浸在了自己对战斗的憧憬当中,浑然不知他都说了些什么。
就在众人于宽阔的沼泽地旁边驻地扎营时,之前一直在上空盘旋的红龙忽然拍打着双翼降落下来。士兵们齐齐抬起脸,出于对凯姆的敬畏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在近处面对红龙,果然还是让他们心中一阵恐惧。
「怎么了?」
尤巴鲁特奇怪地问道。因为是凯姆的契约对象,所以尤巴鲁特对红龙的态度极为友好。最后,和红龙直接交涉的任务就落在了尤巴鲁特的身上。
「精灵之村遭到袭击了。」
听到它的话,尤巴鲁特不禁瞪大了双眼。而凯姆却不觉得有多惊讶。这又不是难以预料的事情。他已经亲身领教了帝国军的强大。并得知这不是能用普通的道理及常识来进行判断的对手。管它是不是什么永世中立的村子,在攻打这一点上他们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恐怕已经被全灭了。」
「怎么会……?」
「因为我们感觉到了声音。」
「不可能,要是连永世中立的村子都遭到袭击的话,这世界的秩序还不变得一团糟?……对吧?」
尤巴鲁特环视着众人想寻求赞同的意见,却只看到凯姆静静地摇了摇头。虽然凯姆自己没有听见,但既然红龙听见了就应该错不了。精灵之村遭到了帝国军的袭击,而且全灭了。
「怎么办?」红龙俯视着凯姆的脸。精灵之乡已经全灭了,便意味着大家没有再前往那里的必要。而正因为如此,接下来他们该去哪里用来代替才好……?
「我不信!」尤巴鲁特大叫道:「你也不是真正去了那里以后看到的吧?虽然不知道契约者的力量是什么东西,但在亲眼看到之前我都不会相信的!」
看着尤巴鲁特愤愤的样子,凯姆不禁再次觉得他的确是一点没变。自己越处于不利的地位还越是要去较真。
——打算怎么做?
红龙对着凯姆一人提出了疑问。
(就由着尤巴鲁特的意思吧,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那就随你们的便了。
红龙应声展开了双翼。要让尤巴鲁特听到它这种略带轻视的说话方式,想必他又会震怒了吧。
「出什么事了吗?」
身后传来芙丽叶静静的问询,她应该是听到了刚才尤巴鲁特怒气沖沖的叫喊声。
「不,没什么。」
尤巴鲁特连忙跑到芙丽叶身边,脸上的不满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别担心了。不说这个,我看你还是躺一下比较好吧?」
「不用,我没事。」
与平静的对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她的脸色看上去白得就跟纸一样。封印给她带来的痛苦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只要缠绕在女神身体上的文字列还存在着,就不会有所改变。
「不要硬撑了,快去休息一下吧。」
尤巴鲁特从侧面一把抱起芙丽叶往帐篷里走去,但很快又回过头来喃喃地说道:
「真想快点安下心来,然后带她去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与其说这是讲给凯姆听的一句话,倒不如说是那彷彿是在自言自语。
「不再这么硬撑的话,芙丽叶她……」
对他的意思心神领会的凯姆点了点头。他们确实不能这样一直带着美丽叶四处奔波,都知道日子拖得越久,芙丽叶的体力消耗就会越严重。虽然没有让她步行,但她终究是个如同重病患者的角色,骑马也不可能对她的身体没有伤害。
要是空中能稍微安全一些的话……凯姆忍不住想。骑着红龙飞行跟在陆地上行走,速度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但其危险度也是相当高的,因为帝国的空中兵器部队会频繁出没到令人厌烦的地步。凯姆一个人倒无所谓,但要带上芙丽叶的话就完全不可能了。
不久,帐篷内又开始流淌起尤巴鲁特弹奏竖琴的乐声……
精灵之村的準确地点居然没人知道。这是因为一向谨慎小心的精灵们在村子周围布满了结界,此外还设置了若干让人头晕眼花的机关。村子四周被森林所包围,最外围则夹在两条湍急的河流当中。连接村子的桥只有两座,而且警戒措施更是异常严格。商人及没有敌意的旅人是可以过桥并被带进村子里,但据说没有人能够记得那条路线。
「这里布下了强力的结界,声音已经分辨不清了。」
红龙一边俯瞰着下面的森林一边呢喃着。将帝国的空中兵器部队一扫而空之后,它还顺便担当了从上空确认精灵村大致所在地的任务。就算一眼看过去难以辨认,也可以靠声音进行探查。谁知一到了精灵之村附近,它却称连声音的方位也搞不清楚了。
骑在它背上的凯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片区域,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焚烧的痕迹。帝国军的袭击怕是既漂亮又稚拙。他们崇尚用数字说话而依次杀死了各个居民,并放火把这里烧成断垣残壁。但光是这样并没有体现出他们的任何智慧,被袭击的小镇和村落,每一处都同时沦为了被烧尽的野地。
「要是能看清那里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但既然布有结界,不管怎么聚精会神地看,都只能看到一片森林而已。」
「如果村子正处于燃烧的当头还好……」红龙嘀咕道。据说精灵族存在着众多能力强大的魔法使,那些结界就是由他们布下的。
「不对,地面附近的结界有一点破绽。」
估计是帝国军在袭击精灵之村的时候打破的吧。虽然要利用帝国士兵打开的洞不免让人有些窝火,但就这样一直在上空徘徊,问题也得不到妥善的解决。而结界的破绽在哪一带凯姆是完全没有发现,于是红龙开始垂直下降。
在高空中看着只是一条细线的东西渐渐增加了宽度,是河流。然后他们看到了桥。当然,如今已经见不着看守的身影了。
「看来我的翅膀是进不去了。」
在桥的正上方试了好几次以后,红龙选择了放弃。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这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多半就是帝国士兵吧。」
凯姆无意中看向桥的上方,忽然却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地方。儘管这里四处都插着箭,也还残留着尚且新鲜的血迹,但却寻不着精灵的遗骸,沿着河倒下的也全是帝国士兵的尸体。负责看守的精灵们按理说绝对应该死在了帝国军的手上才对……还是说他们早就放弃职守先行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