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最普通的结果仅仅是消失并死亡,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对于最普遍,最世俗的子民来讲,要是能在死时不抱有幻想和遗憾,末路便是天堂。
终其一生,人的一生,生命随淌,前路在何方。平民的信仰,失败的绝望,怎么讲,也不迟枉......
我的思索,随日落而放漾。
我是驻城辅佐官,兼大法师,日常是我的迷惘。
这不代表我没有正事,就在我身后的房子,麻烦来得平常。
一个小小的发现,可以说是惊喜,同时是异常。
一小块稀有的魔源,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自在无束,算是为边境行政区的荒芜做了些点缀。
不过我此时正端坐在台阶上,说实话,看上去有点邋遢。
之所以这么狼狈,只是想等待罢了。
一分,两分......时间慢慢流逝了,我坐起身。
手轻轻一推,打开门阀,坐在里面的是些喝酒吃肉的家伙。
受到我的影响,他们齐齐看向我,先是目光獃滞一下,然后默不作声,继续进食。有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对他们来说,压力的来源,则是我。
我也只不过穿着一袭简易的袍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与其他法师相比。对,是法师,作为一名法师,臭名昭着者。
压迫在他们身上的,是恐惧!
但我不屑于理会他们,只径直走上了楼,寻找那来源。
很轻易,目标就摆在面前,她在我走上来之后就盯着我,旁边的两个大人用与她那天真截然不同的惊惧表情射过来。也许这视线扎痛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我!朴尔多法师,检测到魔源,前来勘察,庶民,彙报!」与尾音一同落下的,是法杖撞向地板的震动声,希望能製造些气势。
结果徒增惊吓,一男一女疯狂地颤抖,从一开始的慌乱彻底变成了胆寒。他们立马双双跪在地上,抱住脑袋。
根本无法期待他们的回答。
『好吧』
我也没打算纠缠,便不顾他们,上去观察那个「魔源」。
「啊——」
她好奇地在我身上乱摸,拽我的袍子,还想触碰我的圆帽,可她太矮了。
我不理会这些,手抚在她胸前,研究魔源。
「那个,大...大人」女人开口说话。
我被打扰了,用鄙夷的目光瞥向她。
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她说:「希望您不要带走她,她,她只是个孩子。」这个女人努力剋制恐惧的情绪,全力不让声音颤抖。
我没有回答,重新顺着魔源体内的线路摸索。
良久之后,研究完毕,整个过程在二人的注视下。他们在期待着什么。
「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拒绝为城堡贡献出有价值的东西吧。」这是我的回应。
「啊.........」她发出奇怪的哽咽声,里面似乎有彷徨,无力,萎靡。
「请留下她,大人!她只是孩子,昨天她刚刚六岁!」那个男人爬过来用浑厚的话音恳求我。
「你们明白这是什么吗?」我指着魔源。
「呃。」反应只是诧异。
「我不明白这里的管理是怎么回事,在我之前待的都城,任何魔源生物都是禁止的!这个小家伙只是长了副皮而已,你们就要把她当作人类吗!」我厉声呵斥。
「不,大人,我们不敢忤逆您,可我们已经和她生活了很长时间,她就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从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不信的话,您可以去问问下面的客人,他们都是附近的熟人,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这里生活,求您留下这个孩子吧......」她话语中伴随着哭泣,满是哀求。
「啊...呜..啪」魔源感觉很有趣似的伸出小手摸我。
面前的这两个人,算是在抗拒我。
怎么办,要杀掉吗?
有些犹豫不决。
我来到这个城镇多久了,半年吧,半年了,朴尔多,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主啊,为何让我痛苦。
小家伙脊背上有非常明显的魔族特徵,这两个人装聋作哑。
「哎——」
『无聊』
我丢下三人,沿楼梯折回,刚才进来时注视我的客人们双膝跪地,朝我叩拜。
『无聊』
这庶民...
离开这里,我又看到了夕阳,像这半年多的时间一样,凄凉,迷茫。
这时候就该自嘲狼狈,很合适。
该死的边城,该死的庶民,该死的命运!
啊,我的未来究竟是什么,神从不回答。
法师就是悲剧,终其一生,早就知道了。命运的孤儿。
我已经活了一千年,如此往複,法师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要回到哪里,抑或要去哪里,神创造了我们,却不给我们答案!
我与绝大多数法师一样,内心早已空虚,看过数十载普通人类的灭亡,自己却无法安详,生命原有的意义已不复存在,我们配得上行尸走肉。
我甚至忘记了怎么哭泣,眼泪弥足珍贵,也许,刚才那个女人让我想起了这件事,看来我还没有彻底丢失感情。
感到欣慰吧,朴尔多,哈哈。
我觉得自己得离开这,去哪呢?不知道,随便找个地方,只要能离开就好,我已经厌倦了。
『回去收拾吧』
回到城中的住处,我开始打理物品,要带些什么呢?我没有频繁换衣物的习惯,只拿走一身就好了。食物,水,以及,以及...好像没有了,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简朴,可以被夸讚吗?算了吧,只是没有兴趣罢了。
也好,身轻便捷,要上路了。
那么,去给那家伙打个招呼吧,省得协会找我麻烦。
「城主。」这家伙在座椅上昏昏欲睡。
「啊,哦...这,这不是大法师吗,您这身...」
「我要走了,离开这里,明白吗。」
「额,您,您要走啊,这,随您的心意便是了。」
「协会问起来,你知会一声。」
「好的,好的。」
啊,要告别了,这该死的边城。
那么,第一步,看看要去哪吧,我出城后在一块石头上铺开地图。
我所处的地方在阿廖国的西南角,这座毫无存在感的小城连名字都那么拗口,往北是吉布斯,东边是谭古城,南面则是比斜海。我可没有下海的念头,前往吉布斯的路上多是荒漠,虽说曾经来这里是途经吉布斯,但现在我只是想瞎逛而已,于是选择了去东边。
好了,我做好决定,动身起程。
沿途会日夜停歇,估计三四个月就能到吧。
久违的旅程,意在消磨这无味的生活。
「吱吱。」枝条上的翠鸟鸣叫,叫醒了倚靠着树睡了一晚的我。
太过焦急了,宁愿睡在野外也不想再多待在那破地方一天。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刺射眼睛,不得不用手遮住。
动身啦,朴尔多。
我杵着法杖开始赶路,迎着明亮的光线,彷彿感受到了世界的生机。
还是应该多运动呢,久坐会让思想麻木啊。仔细想想,上次这样日夜兼程,随心所欲地漫步,远在几百年前啊。自从「闭目」以来,我就和协会的那些家伙日复一夜研究法源,废寝忘食地探求真理,寻找法师的归宿。迷失的时候,我们转变研究方向,一无所获时,互相打气。那不懈努力的日子,早已过去,两三百年后,我们就失去了信心,悲观情绪充斥在法师中间,直到研究被中止。昔日那些精神抖擞,富有朝气的大法师,萎靡不振,心神空洞无比。
与数以千万计的普通人类不同,法师天生就是法师,不死不灭。即使消灭法师的肉体,他们也会在某些特定的地方重塑,且与「死亡」之前没有任何差异,既不会失去记忆,也不会缺斤少两。想要「消灭」法师,唯一的办法是封印,这个过程也只有法师能进行。一旦得到有力的封印,那么这个法师无异于灭亡,大部分法师都能强有力地释放封印法术,效力强且持久。不过法师们的内部并没有根本性的矛盾,据《天启》记录,世界上第一名大法师由神降下,法师的由来只有这寥寥一句,神不告诉我们目标,不给予我们归宿,就这样毫无道理地创造我们法师,之后撒手不管。
儘管如此,原教还是教导我们信仰神,持续等待直到有一天救赎降临。继第一批法师降下后,后来的法师都出生在人类的新生儿中,他们一个一个被发现,陆续被其他法师培养,最终成长为万千法师中的一员。我就是其中之一,其中还有些波折......
「呜。」不经意间已是正午了,我捂了捂额头,四处观望,找准了一块阴凉地打算歇息片刻。
林间树木处立,小草没有多高,不像隔比斜海而望的雨林,大茂冲天,儘是原始气息。
我坐在一遵木桩上,拿起水袋往嘴里灌。再走一段路就是小村庄了,不用再受枝叶扎,能睡个好觉。虽说法师不死不灭,但身体与人类无二,饥饿感,渴觉,嗅觉,味觉等等都是相通的,唯独流淌在全身的法力可以减少痛觉,这可能是比较高贵的地方吧。我们并没有完全与人类剥离,自认有责任引导他们,不过神可没有说过,所以只能算是自欺欺人。
恢複了一会后,就再次动身。对法师来说,精神的复愈是重中之重,以确保自己不会被漫无边际的生命折磨坏掉。
没走一会儿,我发现了一座祭祀仪,从远处就能看清它的残破不堪,是年久失修了,就在光线下,关联的蜘蛛网『爬来爬去』,好似象徵着这时代的败亡。
我拨开遮挡的灌木,在一条长满了杂草的小路上拥进去。
「啊~」
查尔前辈,是他的雕像,那被神降下的先驱者。那雕像只有他的一半样貌,可我还是一眼看出来了。
他还在「塔」坐镇,坚持认定的使命。为了拯救芸芸众生,成为人类的守护使。
我将雕像上的蛛网拨开,轻轻擦拭,再退后弯腰致敬。
如果人类有资格供奉他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副地步。
近一千年前,我们法师与人类一同经历战争,各自为了自我的信仰,展开最血腥的争斗。那久远的全面战争,经过时间的沖刷,完全抹去了痕迹,只有我们法师清晰地记得每一幕。那场几乎使全人类灭绝的战争,历经百年,才最终停歇。
时至今日,全世界已知的一万余名法师中,有数百个被其他众法师联合封印,他们因各种各样的缘由被协会决定清除。法师的历史悠久且複杂,我也不可避免捲入其中,但我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只希望生命能归于寂静。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查尔。
我走离祭祀仪,很快就要到村庄了。
不可思议的是,我发现了这条路上并非仅我一人。当我注意到那是人时,动用法力观察了一下。很平常,普通人类。
我们走近了。她把我打量了一番,立马意识到我的身份,鞠躬了。
「法师大人。」
「你是从前面的村庄来的吗?」
「哦,不,我只是途经那里,正要去...」
「喀末,那座破旧的边城,去做什么?」
「这......」
「不愿说吗,幸好你碰见的是我,或者说,此刻的我,要是别的法师的话,你已经成尸骨了。」
「谢谢...您。」
「去吧。」我穿过她身旁,将要走开。
「那个,等等!」我被叫住了。
「什么?」
「您...您的...名字。」
「嗯——朴尔多,并不出名吧。」我转头看她。
她也看过来,妇女样貌中带点稚气,估计在30岁左右。
「如果有冒犯到您的话,敬请见谅,我,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接触法师,以往都只是听说或远远望到车驾。但您说话意外地平近,与想像中的刻薄形象完全不同。我觉得,您或许是法师中很特别的呢。」
「喔?」我镇住了,这个人在说什么,疯了吗。
「你——认真吗?」我很正经地用眼光巡视她,可以说是瞪着。
「嗯。虽然您竭力与他人製造距离感,我却能看出您内心的脆弱。」
『呜』说到这份上我还没有被激怒,看来时间终究把我击垮了,激进的做法再也得不到动力了。
看来,我的精神状态只能坐下来跟人类唇枪舌剑。
「哈哈,有趣,说说看。」对我来说,这样跟人类交谈还是第一次,我曾杀过数不清对我无礼的人,唯独这次,任她说了下去。
「我相信法师拥有着和人类一样的感情,但你们似乎给了自己一副很重的包袱,将人类与自己隔绝开来,人们口中流传的法师大都残忍无情,兇狠狂暴,但我知道不是这样,我能深深感受到,你们与人类一样,有着正常的喜怒哀乐,只不过不对我们表现。您能理解这些吗?」
「嘿嘿。」我斜着嘴,微微露笑,「我问你,你能忍受存活一千年吗,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存活一千年。看不到生命的尽头,连结束自己都做不到,拖着一副皮,跑来跑去,蠢地找不着边。你能忍受吗?」我比划着太阳。
她低下头:「我知道这是痛苦的,可我们的处境...」
「力量啊,凌驾于凡人的力量。我们原本是人类,但力量不会允许我们将自己归属于凡人。更何况,神挑选了我们。」
「我,我希望法师能友好地与人相处,至少您...」
「奢望哦,至少在你有生之年内,看不到。」我拿法杖向她挥了挥,「还有,给你一万个忠告,要是以后遇见法师再这样说话,眨眼就会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