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貴的不速之客

直到斐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风中，伊芙维娜都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餐桌旁。

这个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希洁丝突然站起身——

「坐下。」

伊芙维娜不用多想，就知道自己的侍从打算干嘛了。

可惜她的侍从并不是那么听话的精灵。

「不要！」希洁丝双手向桌面一拍，「小姐，听了斐诺刚才说的话，您一点感想都没有吗？」

「当然有，我唯一的感想就是『那家伙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才不是这个——您难道没发现吗？斐诺就是您想找的那个人啊！」

「我？」伊芙维娜倒是有些意外，「跟、跟我有什么关係……我哪时说要找什么人了？」

「小姐您虽然讨厌人类，更加讨厌人类男子，但您的心中一定也期待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类会出现在面前，让您改观的吧？斐诺是绝对不会把我们精灵当作工具来使唤的！」

希洁丝走到伊芙维娜身旁，儘管公主殿下似乎在躲避着她的视线，她还是凑到对方面前，诚恳地望着自己所侍奉的公主殿下。

「斐诺就是个笨蛋，是个滥好人，他帮助我们、帮助村人都只是遵循自己的信念前进。儘管被魔法限制了发展，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反而藉由刻苦的锻炼成就现在的模样……这样的人绝不会是平凡庸俗之辈！」

「他自然会有发光发热的机会，只要能成功解除他体内的魔法，并与精灵订下契约，定能大有所为……这个我当然知道。」

伊芙维娜稍稍皱起眉头，看似有些心烦。

希洁丝说的道理她完全都懂，但心里总是有些矛盾——数年来厌恶人类男性的她，从未认真思考过关于自己将来契约者的事情。

但身为将继承王位的精灵公主，她无法选择逃避、也无法规避宿命。

她的母亲没能顺利继承精灵王位，留下的子嗣也唯有她一人。现任的女王已经在位太长的时间，就算得到神的祝福，也难逃衰老的命运。伊芙维娜的任性，某方面来说，对整个风精灵族而言是极大的危机。

「小姐——不，殿下，请您出手帮助斐诺吧，他独自跑去挑战贵族，或许会赔上性命。」希洁丝握起伊芙维娜的手，「就算您没有与他契约的想法，难道您可以眼睁睁看着这样善良又爱护精灵的人类死去吗？」

「……唉。」

伊芙维娜深深叹气，「我不知道他到底施了什么魔法，让我的侍从拚命帮他说好话——妳已经不是想找人类玩玩了，根本是认真喜欢上这个人类了吧，希洁丝？」

「我、我是对他很有好感……但是殿下，我早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圣地以及王族了，我既没办法跟斐诺契约、也不可能会离开您……」

希洁丝支支吾吾地解释，同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伊芙维娜也不禁莞尔。

「说得真好听。而且我讲过很多次了，在外面不要叫我『殿下』。」

「是……小姐。」

「不过……」伊芙维娜反握住希洁丝的手，缓缓地说道：「妳说得也是有点道理，斐诺虽然冲动又自以为是，但出发点总是为了别人，我或许……没办法讨厌他。我已经不懂了，人类究竟是怎么样的种族呢？」

在伊芙维娜的记忆当中，唯一的人类样板就是自己的父亲。

但这个父亲却从未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还带走了她的母亲，从那之后便音讯全无，就连现在是否还活着都不晓得，因此从小就被年迈的现任女王养大的她，认定了人类男性都是不可信的生物。

但离开圣地后，第一个遇到的人类男性，却是像斐诺这般与她多年来的认知完全背道而驰的类型，让她顿时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小姐，您听过关于神明创造人类的传闻吗？」

希洁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伊芙维娜皱起了眉头。

「什么传闻？圣地的典籍记录了很多故事，但似乎没有提到创造人类。」

「是圣地以外的说法——『神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并不抱着期待』。」

「什么意思？」

伊芙维娜无法从如此简短的陈述当中明白希洁丝的意思。

于是希洁丝继续解释下去：「没有赋予目的、没有给予指示，单纯在世界上创造了除了神明自身以外的智慧生物，只是想欣赏人类这种生物会如何发展——所以世界上才会有各式各样的人类，我们也永远无法预料人类的行为。」

「与我们精灵存在的目的完全不同……是这个意思吧？」

希洁丝点了点头，边回想着听过的传闻，边细细道来。

「我们精灵族是在父神们的战争末期被创造出来的种族，并被赋予了成为人类力量的使命，所以我们在这千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我们被赋予的期待，就是成为人类的战力打赢战争——但人类不同，他们虽然也被捲入了战争之中，却从来不必为谁负责、也没有什么使命，只是像被创造以来那般，随心所欲地发展。虽然在父神战争的框架之中，他们仍分裂成两大阵营，但在父神们消逝千年后的现在，他们已经创造出自己的时代了。」

伊芙维娜知道希洁丝说的这些都只是无端的臆测。

毕竟距离神明仍存在的时代已经非常久远，也没人知道人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创造出来的，这些传闻不过就是加油添醋的故事创作罢了。

但她却无法否认这个故事或许有几分道理。

扣除掉臆测的部分，故事的理念可能出于某个人对于世界的看法与分析，只不过为了对其他人宣扬这个论点，才将神明战争也拉扯进来。

伊芙维娜思考了一会，开口说道：「如果是还在那座塔里的我，肯定会对妳这番说法嗤之以鼻……不过现在倒是有点能理解了。」

「我觉得小姐从没正眼看待过人类，没有试着去理解过。」

「……谁教我生命中第一个认识的人类就是那样的存在呢？」

伊芙维娜轻轻叹了口气，摆脱了阴郁的神情。

「谢谢妳，希洁丝，我的确该重新思考许多事情了。」

「那、那您——」

希洁丝感觉到一丝希望，惴惴不安地想开口再求伊芙维娜一次，希望她能够去救斐诺。但话都还没说出口，外面就传来了呼喊声。

「斐诺哥——斐诺哥！」

大门突然被打开，希洁丝与伊芙维娜都愣住了。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被欧纳尔打伤的少年。

「咦？」他发现斐诺不在，也愣了一会，「斐诺哥呢？」

「他……有事暂时离开一会，怎么了吗？」

希洁丝代替伊芙维娜回答。

「啊，我是要来告诉斐诺哥，我想起了那个臭贵族拿的是什么信物！」

「什么信物？」

「那个贵族说自己是奉了风精灵王族的命令，要把我们赶走，还带了一个会产生旋风的信物来……」

「什么!?」伊芙维娜忍不住拍桌站起，「你说风精灵王族给他信物，要他把这个村庄的人赶走!?」

「是、是的……」

伊芙维娜生气的模样令少年有些害怕，差点就因为腿软而摔倒。

「……希洁丝，先不论斐诺的事情，这件事可没办法当作没听到。」

「是！」

主从两人达成共识，在追问情报之后立刻赶了过去。

虽然她们能够御风而行，可以在森林当中快速穿梭，但赶到现场时，已经是战斗的尾声了。

「啊！小姐，斐诺他——」

「糟糕！」

伊芙维娜正好目睹斐诺沖向冰雾的瞬间，内心顿时产生了动摇。她不禁后悔自己没早一些想通——难道自己终究是晚来一步吗？

但出人意料地，斐诺成功从冰雾中闯了出来。

明明没有契约精灵还正面与魔法对抗、明知道对方比自己强大许多仍不愿意停下脚步，伊芙维娜彻底被他的拚劲与坚强所折服了。

随后，她看见了。

看见那名拿着「信物」的贵族，正在不远处叫嚣。

「……希洁丝，我们上。」

「是、是的——」

伊芙维娜冷淡的声音带了明显的杀意，让希洁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她还是立刻在伊芙维娜的手中幻化为一柄弯刀。

接着伊芙维娜呼唤了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近贵族，毫不留情地挥下手中的刀刃——

啪嚓。

贵族拿着信物的手臂应声落地，大量鲜血喷洒而出，将站在他身旁的华服女子都染红了，甚至因为惊吓过度而失去意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痛、好痛！妳竟然、竟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贵族痛苦地跪地，用剩下的手掐住伤口，却没办法阻止鲜血流出，更无法减缓痛楚。他手中的假信物正好滚到伊芙维娜的脚边，她抬起脚用力一踩，直接将它踏成了碎片。

「无耻小人，竟敢冒充风精灵族使者——你们其他人都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风精灵王族信物！」

伊芙维娜取出一块与刚才踏碎的假信物有些相似的物品，同样是草木缭绕所构成的盾牌状饰品，不过在遇到阳光之时，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反应——缭绕的草木缓缓解开、呈现漩涡状，从中露出一枚草绿色的结晶体。

接着，以信物为中心，四周数十公尺的範围内缓缓颳起了风。

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

「原来……那个信物是假的……我们被骗了吗？」

那是欧纳尔的声音。

他满脸困惑、睁大眼睛望着信物，手中的三叉戟也几乎握不住，稍稍顿到了地上。

然而待他回过神来，空洞的情绪便逐渐被怒气填满。只见他重新紧握三叉戟，猛然用力一掷——三叉戟穿透了贵族的脑袋，钉在后方的墙上。

「——呀啊啊啊啊！」

一连串变化来得太突然，四周的华服宾客们花了些时间才理解状况，终于尖叫出来，一鬨而散远离这个杀人现场。

欧纳尔解除了精灵武装，他的精灵瓦菈化为人形后忍不住在身上四处拍了拍，哪怕血污早已随着型态变化而消失，他仍挂着厌恶的表情，彷彿连沾到贵族剩余的气息都很骯髒一样。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年轻人。」

欧纳尔沉默了一会，才抬起手将自己乱糟糟的长髮向后方一梳，露出面容，重新开口时的语气也变得十分沉稳，彷彿气力放尽一般，与原先混杂了暴戾与愤怒的口吻大相逕庭，倒像是个温文儒雅的青年。

「我叫斐诺‧尤德亚，来自西南方的奥宁镇。」

「斐诺……吗？」欧纳尔仰天叹了口气，「如你所知，我是这块土地名义上的领主，却在这十多年来对这群卑鄙小人百依百顺，是个糟糕的家伙。」

「你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村民，只不过是遭受他们矇骗罢了。」

欧纳尔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我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被假的信物骗了这么多年……这些年来大家受过的痛苦究竟都是为了什么？我的父亲竟还因此赔上了性命……」

「这也不能怪你们。」

伊芙维娜收起了信物，淡淡说道：「那的确是精灵族才有办法製造的物品，他手中的伪物刻意释放出风属性元素，若非见过真品的人，根本无法分辨。你们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擅自认定风精灵族会对人类做出如此霸道的举动。」

而众人引发的骚动早已惊动了前方营地，只见利达斯带着一伙人大着胆子来到欧纳尔与斐诺附近，瞪大眼睛看着贵族的尸体说不出话来。

但他们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欧纳尔转头望向利达斯——利达斯身旁的车夫虽然都是契约者，此时却没有一个人将精灵武器拿出来，似乎没有丝毫战意。

「贵族死了，但生意还要继续做下去，我相信你的能力。」欧纳尔向瑟瑟发抖的利达斯望了一眼，「从今天开始，村子的事情就归我管了。」

这话一出，车夫们顿时面面相觑，最后全都看着利达斯。

利达斯吞了口口水，惴惴不安地说道：「这、这当然没有问题……」

「只要你把生意顾好，我就不会找你算旧帐，但以后你对村里人的态度可得多注意了，再有谁被你欺负，我可不会饶过你。」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利达斯本就是个见风转舵的胆小家伙，看到贵族老大的尸体，早吓得没了主意，听到自己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能继续在这里做生意，当然乖乖听话。

欧纳尔点了点头，开始与利达斯以及车夫们讨论以后的事。

斐诺鬆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但随即他就因为放鬆而感到一阵头晕，脚软跪倒在地。希洁丝赶紧上前搀扶斐诺，并向伊芙维娜招手，让她赶紧给斐诺治疗伤口。

伊芙维娜这次没有再拒绝希洁丝的要求、也没有抱怨，大方地走到斐诺的身旁蹲下，用魔力帮他治疗，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容。

她冷静下来之后，便想通了为什么斐诺能够成功闯入那阵冰雾当中——他既然能化解部分治疗伤口的魔力，自然也能化解掉伤害他的魔力，那阵冰雾的威力遭到削弱，或许正是这个原因。

但她也明白，斐诺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状况才决定向前沖的，只不过是恰好因此保住了一条命而已。

治疗途中，伊芙维娜一直在思考着是不是该跟斐诺说些什么，毕竟她也知道自己先前对斐诺的态度很不友善，礼貌上至少得道个歉。

她无视在旁边拚命使眼色的希洁丝，想了又想，拿不定主意，良久以后才终于开口：「对了，斐诺……」

然而，这时却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打断了她。

「呦，人类——你表现得不错嘛！没想到这个时代竟然还有像你这样刻苦锻炼肉体的人，真的太让人佩服了！」

这段轻佻又有些装熟的招呼来自一名娇小的妙龄少女。

儘管脸看起来是个漂亮的女孩，她身上的衣装却有些男性化，留着缺乏魅力的俐落橄榄色短髮，比之伊芙维娜与希洁丝来说稍嫌平板的身材也让人难以在第一时间看出性别，能用以分辨的只有堪称清秀的面容与那把明显的女性嗓音。

斐诺愣了一会，想起这人刚才似乎就混在贵族的宾客中。她竟然没有跟其他宾客一样逃得无影无蹤，让斐诺感到有些意外。

「妳是谁？」

伊芙维娜板着一张脸问道。

一方面是不晓得这人的来意如何，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向斐诺开口了，却被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打断，让她有些恼火。

「噢！是刚才大展身手的风精灵契约者啊——虽然妳的契约精灵位阶似乎非常高，我也很想知道妳的风精灵信物是从哪边来的，不过我现在并没有打算要找妳们，晚点有机会再跟妳们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