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天旋地转,脑子里像是塞了石块一样沉重。
「怎么了,这就喝不下了吗?」
听到造成这一切的兇手的声音,我抬起头。鹰央正盯着我的脸看,手里拎着一瓶红酒,不知为何正左右摇晃着。
「哎,老师,您怎么在晃啊。」
「在晃的是你。」
「啊啊,这样啊……。在晃的是我啊,我……」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
「搞什么啊,这才几瓶就倒了?」
「这才几瓶……」我迷迷糊糊地看向散在地板上的酒瓶。我和鹰央已经喝掉了两升啤酒、三瓶红酒、一瓶日本酒,再加上叫什么酸鸡尾酒(sour)的东西。
「……那个,鹰央老师,您没醉吗?」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拎着红酒瓶,歪起脑袋。
「我啊,不太懂醉了是个什么感觉。」
她是有多能喝啊。何止酒罈,根本就是无底洞。
「您到底是长了几个肝脏啊……」
「酒精代谢靠的与其说是肝脏,不如说是代谢酶。出于遗传特性,我的体内有足够的乙醛脱氢酶(ALDH),可以迅速将肝脏内的乙醛转化为乙酸,血液中乙醛的浓度几乎不会上升……」
(永琳:酒精在体内的代谢过程大致为:乙醇【通过乙醇脱氢酶】→乙醛【通过乙醛脱氢酶】→乙酸【体内转化】→乙醯辅酶【三羧酸循环】→二氧化碳+水。其中,乙醇脱氢酶(ADH)和乙醛脱氢酶(ALDH)越多,身体的代谢过程越快,酒量越好。酶的产生依靠基因表达。产生乙醛脱氢酶的基因位于12号染色体上,正常基因标记为ALDH2*1,表达出的酶具有催化活性;若发生单硷基突变则成为ALDH2*2,表达出的酶不具有催化活性,即无法将乙醛转化为乙酸。据统计,日本人中有约27%的人携带的是产生突变的ALDH2*2基因,这些人若大量饮酒,摄入的酒精转化成乙醛后便无法及时转化为乙酸,造成乙醛在体内堆积,可导致血管扩张等癥状,表现为面色红润;同时扩张的血管压迫神经,导致宿醉头痛。)
「我知道,我知道了,这点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这个时候听鹰央的讲授,发痛的脑袋恐怕要爆炸。被打断的鹰央略微鼓起脸颊表示不满,然后将红酒的酒瓶抵在嘴上,开始对瓶吹。……头一次看见有人这么喝红酒。
我晃了晃脑袋,看向天花板。随着藏野的自杀,这一连串的事件也落下了帷幕,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被固定在伽马刀的座椅上时额头和头后部形成的伤痕也几近痊癒。我在千钧一髮之际被鹰央救下而未受大伤,给伤口消毒,休息了三天后,便顺利回归岗位。而今天,我重新受鹰央邀请而来到位于楼顶的「家」与她共饮。然而,明明长着一副禁止购买酒类的模样,鹰央却是真正的大酒豪。
我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回顾以藏野自杀而结束的整个事件。沖田被害一事,最终以实行犯及教唆犯均死亡的形式作结,实为暧昧。
警方姑且以对我的人身伤害为理由,对藏野的办公室及住处进行了搜查,然而据樱井透露,至今尚未发现任何能够佐证藏野所犯罪行的证据。
如果藏野的所作所为被公之于世,恐怕天医会综合医院会被媒体吞没,引发前所未有的骚动,甚至被迫关门。那样的话,对这个医院的患者,以及周边区域的医疗服务,都会产生致命的影响。
藏野是杀人犯,他所主张的「正义」是无比自私而扭曲的。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行动的深处,或许确实有着「为患者着想」的缘由。他是不是为了保护这个医院,保护这个医院里的患者,而自我了断了呢?我这样想,是不是想太多了?
「好了,差不多该进入今天的主要活动了。」
正当我用迟钝的大脑朦胧地思考时,听到鹰央的声音,便又回过神来。只见她从手术衣的口袋里取出一个USB存储器。
「那是什么啊?」
「看了不知道吗,U盘啊。」
「不,我知道那是U盘。我是问您拿它打算干什么?」
「我要完成藏野最后的心愿。」
「难道那个U盘是……?」我屏住呼吸。
「没错。藏野抓住我的时候,悄悄塞进我的口袋里的。据说这个U盘里有如何使用伽马刀消除人格的方法。」
白大褂的口袋?难道说,藏野把鹰央劫为人质,实际上是为了在樱井和成濑眼皮下,把那U盘悄悄地递给她吗?
「您看了……里面的内容吗?」
「怎么可能。藏野就是为了掩藏这个才自杀的。」
「为了掩藏那个?」
「没错。如果他被警察逮捕,这个方法很有可能遭到泄露,那就天知道会被什么人怎么使用了。不管什么命令都会听的人,想用来干坏事实在太容易了。」
「总觉得只能用来干坏事啊。」
「是啊,没错。所以……」
说完,鹰央伸手探向坐着的沙发下面,摸了一阵后,竟拿出一柄大号铁鎚。为什么她的沙发下面会放着铁鎚?
「所以,就要这么做。」
鹰央将铁鎚举过头顶,然后漫不经心一般朝U盘挥下。随着啪嚓一声,塑料外壳被击碎,露出里面的电路板。鹰央再次举起铁鎚,用力挥下,像是发泄心中悔恨一般,不停地砸向U盘。
数十秒后,U盘已被毁得不见原形。鹰央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将铁鎚放回沙发下面。你平时就把铁鎚放在那儿保管吗?
「这下谁也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了。」
「这样做……没关係吗?」
里面很有可能存储着能够证明藏野犯罪的重要证据。
「只要警察不知道就没关係。那,小鸟,你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吗?」
鹰央朝我投来挑衅般的目光。
藏野对昏迷中的患者作出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严重的犯罪。但,在医疗现场曾目睹同样情况的我,却无法简单地将其定性为「罪恶」。或许真的有患者和家属因藏野的所作所为而得到了解脱。若向他们解释逝世的亲人可能是被人杀害,也只能给他们带来新的痛苦。
我无法断言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做法。不,或许说并不存在所谓正确的答案。也正因如此,投身医疗领域的人必须时常抱着烦恼,寻找属于自己的回答。我看向鹰央,只觉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身为善良正直的公民,我自然会通知警方的。不过我现在醉得这么厉害,到了明天还记不记得这事,不好说啊。」
「那就是说,如果记得的话,就会通知警方吗?」
鹰央显得有些不安。哎,明明觉得自己说的话还挺帅的……
「您放心吧,我不会那样做的。」
「是吗,那你就是共犯了。万一被抓了,我就说是被你教唆的。」
「哎呀哎呀,您真会开玩笑……」
「玩笑?」鹰央一脸认真地露出疑惑。……这人真的打算出事了就把我供出去吗?我不由得战慄。鹰央拿起酒杯,又注满了白葡萄酒。看着她,我想起这几天来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疑问。
「老师,我有点事情想问一下……」
「什么事?」
「您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藏野大夫是犯人的?」
揭穿了大宙神光教的骗局后,在回来的路上,她便一直在思考着什么。难道说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吗?
「……在你的房间里,看到沖田留下的数据的时候。」
鹰央十分易懂地移开了视线。她也太不会说谎了。
「真的吗?」
我追问,只见鹰央撅着嘴回答。
「……在大宙神光教的事件结束后,我马上就想到了使用伽马刀的可能性。之前满脑子都是那个教团的事情,没工夫想别的。重新想了一下有什么方法能从外部让脑细胞坏死,很快就想到了。」
「我一直以为是大宙神光教的大河内做的呢。」
「大河内如果想要杀掉沖田的话,根本没必要那样做。他手下有那么多深信外星人存在的教徒,只要说一句『是外星人的命令』,应该会有人乐意去杀死沖田。而且更根本的是,如果杀死了沖田,成为神罗的沖田绘美就会引起注意。所以对教团而言,杀死沖田的坏处大于好处。」
「好像确实是那样呢。那,您是在从大宙神光教的总部回来的路上,就察觉到藏野才是真兇吗?」
「我只是想到了可以用伽马刀从外部破坏大脑,但还不知道那样做的是谁。」
确实,就算知道了使用伽马刀,也无法直接与藏野联繫到一起。不过,她会不会已经想到犯人是藏野的可能性很大呢?与沖田有关,对大脑熟悉,而且能偷偷使用伽马刀——满足这些条件的,似乎只有藏野了。
也许,鹰央已经隐隐察觉到犯人就是藏野,却在心里一直期望着自己的同事实际上是清白的,所以才在揭穿了大宙神光教的骗局后陷入了沉思。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抿着白葡萄酒的鹰央斜眼看向我。
「我也有事情想问你,可以吧?反正今天喝酒,不用在意上下级关係。」
……说得好像你在意过一样。
「您问。」
「『单摆』是什么?」
「咦?」被酒精加速的心跳变得更快了,同时感觉头脑清醒了几分。「您怎么……知道的?」
「在大宙神光教参加生活体验的时候,你不是吃了致幻剂睡死过去,结果被我带回房间了吗。那个时候听你嘟囔的。还有上次你被藏野下药抬到伽马刀操作台上的时候,也在昏迷中嘟囔着『单摆……』」
「是吗……」我低着头,陷入沉默。一直以来,我将这件事埋藏在心底,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你不愿意提这件事吗?不愿意的话就直说,不然我不明白。」
鹰央窥向我的眼睛。硕大的眼瞳中,映着柔和地照亮了房间的橙色灯光。
「老师,您应该……不知道我为什么辞去外科,想转到内科吧。」
我按着胸口,试图抑制心脏疯狂的跳动。
「嗯,没听过。之前也没什么兴趣……」
看着把酒杯举至嘴边的鹰央,我调整呼吸。明明没有获得解脱的权利,不知为何,我产生了向她吐露一切的冲动。要说就趁现在大脑被酒精麻痹的时候。总觉得,如果是眼前的这个上司,我可以说出来,或者说一定要说出来。我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
「我负责的一名患者,我主刀的手术的患者,……死了。」
「……这可以理解。医生很难救活所有的患者。」
「没错。但那个人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急切地说道。「那个患者……是自杀身亡的!」
鹰央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很感激她的沉默。
「那位患者是六十多岁的男性,患有直肠癌,已经扩散到了外肌层(译注:又称肌肉外层),但没有转移,所以我劝他进行手术。只不过,患癌的部位靠近肛门……」
「肠造瘘……吗。」
(永琳:对于肠部病变需切除的患者,在腹壁开口,将剩余肠的一端固定在开口处,大便将改从这里排出,称为肠造瘘。开口称为造瘘口,又称人工肛门。多见于低位直肠癌切除手术患者。)
「是的。一开始,患者不愿意接受手术。他在几年前失去了爱人,所以想顺其自然。但我很不甘心,明明进行手术就能多活十年二十年,却任由自己被疾病蚕食,觉得很不划算。所以,……所以,我说服了患者。」
许是因喝了酒,觉得嗓子眼发乾,我咽下口水。
「那,患者最终同意手术了吗?」
「是的,最后他说『交给大夫您了』,所以我就进行了手术。手术很顺利,患癌部位也全部切除,术后恢複也没有出现问题。只不过,患者看到腹部的肠造瘘后,好像受到了冲击而陷入失落,说『没想变成这个样子』。但我仅仅满足于手术顺利完成的事实,只是安慰说『很快就会习惯的』……没多久他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当天,我去他的病房检查,结果……」
(永琳:接受肠造瘘手术的患者首先面临的是生活习性改变的不适。造瘘口是新的排便口,患者术后将被迫改变排便的习惯,同时附在身上的导管和袋子也可能引起不适或不便;若护理不当易造成感染或肛门狭窄。其次是心理上的不适和拒绝,患者可能会觉得自己异于常人而产生自卑感,或是因顾虑可能散发出的异味而拒绝与他人亲近,若未能及时得到疏导,可能会陷入孤僻、厌世等负面心理,不利于康复。)
说到这儿,我猛地感到一阵噁心,拚命忍住沿着食道上窜的热流。
「患者……上吊了。他用电线缠住脖子,吊在了天花板用于悬挂输液瓶的钩子上。一进病房,就看到他的身体在空中左右晃动,……就像单摆一样。」
「……这样啊。」
鹰央举起已经见底的酒瓶,一口喝乾了里面剩下的葡萄酒。
「我希望他能多活一段时间,就劝他进行手术,结果他却比自然死亡死得更早。明明以为自己是为了患者着想,实际上却没有认清问题的本质……」
「所以才想转到内科的吗?」
「……是的。」我垂下脑袋。「比起每天只想着做手术的外科,在内科接触患者的机会更多,或许能够更加靠近患者,明白他们的想法……」
我拿起旁边桌上的酒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明明已经不能再喝了,但不喝的话就没法继续这个话题。
「我也差不多……」鹰央倒举酒瓶,喝光了最后一滴后,忽然轻声嘟囔。
「嗯?」
「……我说我也和你差不多。」
她把空酒瓶放到地上后,用手指轻轻一弹。瓶子倒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撞到高高的一摞书后停了下来。
「我是天才。」鹰央又拽过一瓶未开封的白葡萄酒。她还打算喝吗。
「我知道您是天才。这两个月来,我知道得很清楚了。」
我瘫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回答。可能是最后喝的一杯填满了身体,又或者是终于吐出了积攒在内心的烦恼,只觉自己浑身无力。
「但我只是凭自己喜欢、为了满足好奇心而积累知识,从没想过如何应用。我原本以为这样就够了,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对我说『得到的知识若不使用,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是谁说的?」
「是谁说的无所谓吧。」鹰央鼓着脸颊嘟囔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
「当时我很震惊。之前我只是把得到知识作为目的,从没想过那些知识能够帮到别人。所以,我就想怎样才能活用我的这些知识。」
「所以您才选择成为一名医生,是吗。」
「没错。我也想过当研究人员,但我不擅长做实验或是指导学生。当医生的话,只要凭藉自己的知识诊断病情,就能帮助患者。我从小就进出医院,对医学尤其精通。」
鹰央得意地挺了挺手术衣下的胸膛,但很快又微微垂下了头。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因为在医院里,和人们打交道的不是医学,而是医疗。
「但当上实习医后,我立刻就发现自己不太适合这个职业。本以为只要诊断病情就好,没想到还要进行打针等各种动手操作,而且很多患者无法準确说明自己的病徵,还有人一和我说话就会生气……」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看她平素超然物外的样子,没想到背后也吃了不少苦。
「所以,我就想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利用自己的知识,最后建立了这个综合诊断部。只不过部门成立还没多久,算是试运行阶段。」
鹰央打开手边的一罐啤酒,仰起脑袋咕嘟咕嘟地喝着。我獃獃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那位教授为什么把我派到了这儿来。本以为这儿会有能够指导我选择前进道路的优秀医生,但我想错了。在这儿的是和我一样,彷徨着寻找属于自己人生道路的女子。
鹰央具有异于常人的智慧,却不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或察觉他人的心情;而我则是善于察人观色的热心肠,同时渴望着学习内科知识。若能互相补足对方的弱项,我们都会成长为优秀的医生——那位教授一定是这样想的。
「对了,话说回来……」
鹰央用双手握着罐装啤酒,不停地朝我瞟来,似是在斟酌用词。一向嘴不饶人的她竟会如此,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