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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的诅咒?」
听到我的反问,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迈男子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同时他嘴里叼着的牙籤随之一颤。
五月中旬的星期四,我来到清濑市一户人家的客厅。客厅相当宽敞,地板上铺了厚实的绒毯,真皮沙发的中间是大理石制的茶几。风格古朴的书桌、落地锺和墙上的油画,从房间内的各个物品都透出沉着而高贵的气息。
「好像挺有意思啊。那就详细讲讲吧。首先介绍一下自己如何?」
身旁发出充满好奇心的声音。我侧目看嚮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
瘦小的身材配上宽鬆的毛衣和及膝的裙裤,稚嫩的容颜乍一看去像极了高中生,然而实际年龄却是二十有八的奔三妇女,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天久鹰央——东久留米市天医会综合医院综合诊断部部长,医院副院长。在她的命令下,我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又被迫跟来陪着她一起听扯犊子的话。
作为内科的实习医,我被从大学附属医院派遣至综合诊断部起,已经过了约十个月。在这期间,鹰央揭开了数个古怪离奇的事件的真相,其中包括连警方也未能解决的杀人案件。虽然在公开的报道中没有提到她的名字,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添油加醋的谣言悄然扩散,综合诊断部的邮箱每天都会收到大量委託解决事件的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希望能调查丈夫出轨的实情,或是寻找失蹤的恋人等,显然是把我们部门误会成了侦探事务所,但偶尔会夹杂着一些能够刺激鹰央无限好奇心的怪奇事件的调查委託。每当看到那些信件,平素宛如冬眠的熊一般深居简出的鹰央便会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力,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事件中,而身为她的部下,我——小鸟游优,便很不幸地被迫跟着一起操劳。
眼前这个老人,正是请求鹰央调查「刺激到她的好奇心」的事件的委託人。
十几分钟前,我(不情不愿地)带着鹰央来到委託人的家中。家是一幢二层的洋房,周围是宽阔的庭院。按响门铃后不久,从房屋中出现一位年轻的女子,带我们来到了这个客厅。等了片刻,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便带着一名拉着推车(carry car)的男子来到客厅。老人坐到沙发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需要你们解开阴阳师的诅咒」。
「我是室田宗春,翠明大学日本史学科的教授。后面这个人是我研究室的助手加贺谷。」
自称是室田的老人头也不回地扬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戴眼镜的男子。
「我是加贺谷正志,算是室田教授的随从。请多关照。」
戴眼镜的男子低头致意。虽是教授,但让助手做随从一般的事情,看来他的研究室观念相当陈腐。我挠了挠后颈。
「翠明大学是在练马那边的综合大学吧。您找我们来是有什么事?」
「事情我不是在邮件里面写了吗。」室田皱眉,脸上形成深深的纹路。
「呃,写是写了……不过,还是想听您亲口解释一遍,这样也比邮件里的更清楚……」
综合诊断部的邮箱由鹰央管理,我看不到邮件的内容,而且鹰央也从不会在调查前透露相关情报。本人美其名曰「这样更有趣不是吗」,实际上大概只是嫌说明太麻烦而已。
「我都说了,是诅咒,阴阳师的诅咒!」
室田恼怒地叫道,然后立刻剧烈咳嗽,加贺谷慌忙轻抚他的后背。我一边等他的咳嗽平静下来,一边仔细观察。既然是现任大学教授,年纪大概是六十上下,然而容貌却几近八十。消瘦的面颊上贴着一层乾瘪的皮肤,驼得厉害的后背支撑着皮包骨头的躯干。衣领上方露出的颈部上清晰可见凸起的筋络,估计体重不足五十千克。
而最令我在意的,便是加贺谷摆在沙发旁的推车上的装置。一根导管从装置里伸出,连到室田的鼻孔下方。我很清楚那个装置的用途——家庭氧气疗法,使用携带型高压氧气罐(bombe)输出氧气,供患有慢性呼吸困难、在日常活动中仍需少量吸氧的患者使用。
「是肺气肿。既然你需要进行家庭氧气疗法,说明病症相当严重。你接受过全面的诊疗吗?」
听到鹰央嘟囔,总算止住了咳嗽的室田朝她瞪去。
「我去了秋津的医院。」
「没来我们医院吗?我们医院离你家更近吧。」
「是我的主治医介绍去那儿的,没换过地方。我家姑娘和老婆倒好像是在你们医院就诊过。」
敲门声响起,方才为我们带路的年轻女子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她用娴熟的动作,将咖啡杯摆到茶几上。
「我姑娘,春香。」
「我是室田春香。」听到室田介绍,女子微笑着回答。她的年龄大约是二十岁出头,连衣裙包裹的娇小身躯营造出柔和沉静的氛围。黑色的头髮在额前剪得齐整,端正的容貌中透着一丝稚嫩。
「打扰了,请各位慢用。」
春香恭谨地一低头,离开了客厅。
「您女儿很年轻啊。」
听到我的话,室田严肃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生得晚,今年才二十四岁。老婆过世之后,她就辞了工作,回家来照顾我。」
他将嘴中叼着的牙籤放到茶桌上,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收起了笑容。
「好了……说正事吧。我不是为了看病才把你们叫来的。」
「嗯,我对肺气肿这种自作自受的病也没什么兴趣。还是快点详细讲讲刚才说的『阴阳师的诅咒』吧。」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我忽然心生疑问,便问道。
「那个,阴阳师什么的真的存在吗?」
只见鹰央和室田朝我投来鄙夷的视线,连加贺谷的目光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
「小鸟,你在开玩笑吗?」
「那个……其实,我对阴阳师到底是什么,也不太清楚……」
「历史课上没学过吗?」
「学是学了,不过……我记不太清……」
「……可怜的孩子。」鹰央无力地摇头。
「您瞧不起我也算了,不要可怜我啊!我只是不太懂历史而已,您就简单说明一下嘛。」
「哎,没办法。在飞鸟时代,天武天皇设立了阴阳寮,负责编纂曆法、天文及气象观测,还有占卜。阴阳师原本是指在阴阳寮负责占卜的官职,即为国家进行占卜,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但到了平安时代的中期,人们开始把隶属于阴阳寮的官员都称为阴阳师,这就是官人阴阳师。」
(译注:最广义上,飞鸟时代指从佛教传入日本(538)至平成迁都(710)的这段时期,期间绝大多数的皇宫、以及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都位于飞鸟地域(今奈良盆地东南部)内,故得名。天武天皇(?-686)是日本第40代天皇。)
鹰央解释着,脸上是打心眼里嫌麻烦的表情。
「官人……?」
「就是指国家正式认可的阴阳师。还有另外一种叫法师阴阳师,指使用阴阳术的私度僧。」
「法师……?私度僧……?」
完全搞不明白。
「平安时代,僧侣无需纳税。所以就有人自己偷偷剃光头髮穿上法衣,装作是僧人来逃税,这些人就叫私度僧。其中有人通过阴阳术来为人占卜或消灾除灵作为生计,这就是法师阴阳师。」
(译注:又称民间阴阳师。「法师」亦为僧侣的统称。)
「您一位大夫,知道得可真清楚啊。」加贺谷瞪圆了镜片后面的眼睛。
「我对任何领域的任何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鹰央得意地挺起扁平的胸膛。确实,鹰央每天都在阅读与医学有关或无关的各类资料,像黑洞一样将一切知识源源不断地装入她那高性能的大脑中,从量子力学的最新研究论文到印度电影里的舞蹈动作,几乎是无所不包。至于日本历史的知识,实在是小菜一碟。
「就是这么回事,小鸟。你那个笨得像驴一样的脑袋,也该明白阴阳师是什么了吧。当然,最有名的要数安倍晴明了。」
说谁像驴呢。我一边在心中抗议,一边不解地歪头。
「哎?真有安倍晴明这个人吗?」
「……」
(译注:安倍晴明(921-1005),平安中期的阴阳师,土御门家之祖,师从贺茂父子,历任天文博士、大膳大夫等位,专职天文占卜。)
「我说了您别用那种可怜的目光看我!阴阳师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明白了,那您说的那个诅咒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转而问向室田。再被她用那种满是怜悯的目光看,我可真要受伤了。
「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日本历史中的平安时代,在研究的过程中,对其中一个叫芦屋炎藏的阴阳师产生了兴趣。他是活跃于平安时代中期的法师阴阳师。」
「芦屋?他和芦屋道满有什么关係吗?」
鹰央插嘴问道。芦屋道满这个名字我多少有些印象,也跟着嘟囔。
「芦屋道满是安倍晴明的对手吧?」
「在以安倍晴明为题材的故事中,经常把芦屋描述成敌人。他欺骗并杀害了安倍晴明,结果后者死而复生,除掉了芦屋。当然,这只是故事里的虚构,实际上芦屋道满是怎样一个人物,至今没有定论。」
鹰央解释。室田用力点头。
「没错,虽然有芦屋道满这个人真实存在的证据,但他具体是个怎样的人,目前没有得到详细的解释。解开这个问题的关键,应该就在芦屋炎藏这个人身上。这两个人既然都姓芦屋,就说明他们有血缘关係或者师徒关係。我认为,仔细调查炎藏,应该能得到有关道满真实身份的线索。」
(译注:亦有说法认为芦屋道满只是虚构的人物,实际上并不存在。见《朝日日本歴史人物事典》《日本人名大辞典》等。芦屋炎藏为作者杜撰。)
「关于那个叫芦屋炎藏的人,有相关的记载吗?」鹰央摸了摸下巴。
「我找到的检非违使的记录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
「那个……检非违使又是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提问。只见鹰央彷彿看一个患了不治之症来日无多的病人一样看着我。我说你别那么看我了。
「所谓检非违使就是当时的警察……哎算了,回头给你几本资料,自己看去吧。」
鹰央彷彿赶走蚊虫一般沖我挥了挥手,然后重新转向室田。
「既然出现在检非违使的记录里,就说明那个阴阳师犯了罪被追查,对吧?」
「没错。我找了很多资料,发现芦屋炎藏在当时因为一件事而非常出名。」
「什么事?」
听到鹰央追问,室田扬起嘴角。
「咒术。芦屋炎藏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咒术师。被人发现这一点后,他才被检非违使追捕。」
「咦?咒术,指的就是诅咒吧。」我眨了眨眼。「诅咒别人也算犯罪吗?」
「你要知道,小鸟,那个时代的常识和现在不一样。在平安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咒术是对敌人造成伤害的一种方法,施行咒术本身便是极为严重的犯罪。一旦被诅咒的人死亡,咒术师就相当于犯了杀人罪。没错吧?」
鹰央问向室田,后者点了点头。
「没错。根据记载,被炎藏诅咒身亡的人超过十人,其中包括贵族。」
「咒死了平安时代的贵族啊,怪不得检非违使那么下力气。不过你到底是从哪儿找到那些资料的?我至今以来从没听说过叫芦屋炎藏的阴阳师。」
「在我家。」室田挠了挠头髮稀疏的脑袋。
「你家?」
「我家祖祖辈辈收集各类古书和古董品,直到我父亲的一代。我不一样,除了收集,还把家中閑置的大量资料调查并整理髮表,所以才爬到了翠明大学教授的位置。」
「你是说这个家里有那些古书吗!?快给我看看!」鹰央兴奋得向前倾身。
「……有必要看那些资料吗?」
「没人知道哪条线索有助于找到谜底,所以才需要了解并调查一切可能得到的情报。」
鹰央站起身,凑到室田跟前。她说的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不过实际上只是她想看那些古书的借口。对于渴望知识超过其它一切的鹰央而言,未公开的古籍无异于宝藏之山。
室田面露难色,沉默了数十秒后,撑着拐杖站起身。
「跟我来。」
在室田带领下,我们出了家门,来到洋房后面。从正面看来相当宽的庭院,其纵深则是超出了我的想像。这儿虽然离市中心有些距离,不过好歹也算是东京,能坐拥如此一大片家产,看来室田家也是相当富贵。后院里杂草丛生,深处耸立着一幢不小的仓库。
室田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走向仓库。他身旁的加贺谷拽着载有小型氧气泵的推车,不时伸出手搀扶踉跄的室田。
「好冷……好冷啊……」
一旁的鹰央不住发颤。前几天,一股寒流突然来袭,将气温直接打回冬日。平素不耐寒(準确地说,是不耐一切环境变化)的鹰央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不是叫您多穿点吗。」
我脱下身上的长外套,披在鹰央的肩上。
「嗯?那你呢?」
「没事,您穿吧。您要是冻感冒了没法看病,我也不好办。」
「哦,是吗。」
鹰央扣住外套衣襟。和她的身高相比,外套长了太多,几乎成了一件披风,仔细一看下摆拖在了地面上。哎,回头拿到洗衣店洗一下吧……
「不过,这么冷的天,小鸟你居然没事。肯定是你块头太大,末梢神经没长到肢端,才感觉不到冷吧。」
「……把外套还我。」
「哇,干什么啊。你既然给我了,这件外套的所有权就是我的,而且强行脱下女人的衣服可是性骚扰……啊、喂,住手啊。」
我们一拉一拽地争吵着,回过神来,仓库便近在眼前。我一边等待室田平静呼吸,一边仰起头看向仓库。高度至少有十米吧。外墙上有无数细微的裂缝,彰显着它的历史。
「这是什么时候建成的?」鹰央叩了叩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问道。
「江户末年。」室田回答,他的呼吸总算恢複了平静。
「从大约三百年前起,我家就一直在这块地上经商。战争期间,飞机空投的炸弹烧了住人的房子,但也没烧到这座仓库。」
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仓库门上挂着的铁锁。加贺谷用双手推开门,瞬间,一股潮湿泥土的气味钻入鼻腔。打开入口附近的开关,挂在悬樑上的电灯泡发出幽幽的光亮。
仓库内部的空间接近一座小型的体育馆,中央通路的两旁是大量堆积的收藏品。我们沿着通路前进,每迈出一步,足底便传来土壤鬆软的触感。
鹰央用充满好奇心的目光打量着四周。仓库里面的物品的确能够勾起参观者的兴趣,从铠甲、刀剑、陶器到捲轴,无一不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
「这些藏品可真了不得啊。那边那个盔甲是安土桃山时代的东西吧。这个陶器是江户时代从中国大陆传过来的,那个烟斗是大正时代的名品。真是涵盖了所有年代。」
鹰央拿起通路旁一个保险箱上面的烟斗。室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毕竟是祖先们三百年间收集的藏品。那个烟斗据说是我的曾祖父使用过的。家主去世后,他使用过的物品就会被锁在保险箱里,永不见天日。」
「嗯?可这个箱子怎么空了?」
鹰央指向一个保险箱,只见里面放着怀錶、文具、烟具和和服等物品。
「放里面也只会烂掉,还不如拿出来用。那个是前一阵刚找人打开的。你要看的古书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