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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动动滑鼠,将满屏的跑车照片向下翻去。目光停留在其中一辆车上,看了一眼下方标记的价格,我——小鸟游优长叹了口气。
「干嘛总是唉声叹气的啊,小鸟大夫。很显老的。」
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一脸贼笑地盯着手机屏幕的鸿之池舞调戏般说道。
「你好烦哎,少管我。」
「咦?你心情不大好啊。难得跟我搭档值班,这是怎么了?」
「就是因为和你搭档值班才不好啊。」
一股疲惫涌上心头,我再一次长吐出一口气。
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地区医疗服务的中枢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十五分钟前,我和鸿之池来到医院急救部里面的工作人员休息室内,进行短暂的休息。
出于个人的事由,原为外科医生的我决定转行成为综合内科医,而于去年七月以医局派遣的形式来到了这家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工作。只不过,在使唤人像使唤狗一样的上司的命令下,我每星期有一天会作为「临时打手」派到忙碌的急救部值班。今天就是值班之夜。
我并不讨厌急救值班。任务虽然繁重,但可以让自己作为外科医的技术免于生疏。问题在于今天和我一起值班的实习医。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实习医不论在哪个部门实习,都要来急救部轮流值班,形成一名急救医加上一名实习医的值班体系。而今天,跟着我值班的,正是在我院实习第二年的鸿之池。
鸿之池可谓我的「天敌」。不仅逮到机会就拿我寻开心,还千方百计地要把我和我的上司、即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凑到一块儿,甚至在医院里散播我俩是一对儿的谣言,来阻挠我的恋爱之路。每每想起此事,我便气不打一处来。在所有实习医中,也只有她敢用「小鸟」这个外号称呼我。
「好啦好啦~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咱们俩什么关係,对吧。」
鸿之池一个骨碌从沙发上站起身,用格外妖艳的动作扭着急救部制服包裹下的身体,朝我一点点蹭过来。
「什么关係?」
我伸出手,一把罩住了她凑过来的脸。手掌下传出她「呜咕」的叫声。
「真是的。我们不是一块儿蹲点抓了纵火犯,还互相拯救对方于危机中吗。」
鸿之池用双手抓住我的手(準确地说是轻轻掐着腕关节)将其移开,同时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然而她说的是事实,我无以反驳。在鸿之池因「隐形人密室杀人案」而遭到警方怀疑时,我和上司携手证明了她的清白;而数个星期前的「阴阳师诅咒自燃现象」一案中,我被困在火焰包围的仓库里时,是鸿之池救了我一命。
「我说你怎么老是跟我一块儿值急救部的夜班呢?这频率是不是有点高啊?」
见形势不利,我换了个话题。闻此,鸿之池得意洋洋地挺起急救部制服下的胸膛。
「因为我看到值班表后,专挑小鸟大夫你在的日子提交排班申请啊。」
「你这是何苦……」
「哎~因为反正是值班,当然要开心一点才好嘛。和小鸟大夫一块儿的话,就可以聊聊天,还能捉……」
鸿之池慌忙捂住嘴。……她刚才是想说「捉弄」来着吧?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就别玩电脑了,一起来聊天吧。难得没有新来的患者了,不是正好吗。」
她语速飞快地扯回话题,试图掩饰方才的失误。从值班开始的晚六点起,便接连有重症患者被送来,急救部化为没有硝烟的战场,一直到九点半,所有的患者总算处置完毕,没有新的患者进来,我和鸿之池才得以在休息室简单吃了口晚饭,享受片刻的休息。
「聊天,聊什么天?」
和你聊天只会更累,我还怎么休息。
「恋爱话题!」
「才不要!」
「哎~为什么啊?恋爱的话题多有意思啊。你最近和鹰央老师的关係到底怎么样了?」
果不其然,她搬出了我上司的名字。我很不耐烦地回答。
「没怎么样。我和鹰央老师不是那种关係,你要我说几遍才明白?」
「你说几遍我也不明白。让您二位走到一起,可以说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了。」
「你饶了我吧……」我感到脑壳刺痛,不由得揉起额头。
「对了,小鸟大夫,你刚才用电脑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小黄片吗?」
「怎么可能啊!我看二手车网站呢。」
数星期前,在调查人体自燃现象时,从我实习医时起便同甘共苦风雨无阻的爱车RX-8惨遭烧毁。
「啊~那辆车被烧了个精光呢。」
「求别说了……你一说我就要想起它那凄惨的遗骸……」
「太夸张了吧……喜欢车过了头也是很噁心的。哇,这辆车好帅啊。」
来到身后的鸿之池越过我的肩膀盯向屏幕,欣喜地叫着点击滑鼠。一辆阿斯顿马丁的双座跑车(coupe)映在屏幕上。
「这不是那个吗,电影里面007开的那辆。就买这个吧,小鸟大夫。」
「你看看价格再说话行不行。这款要两千多万日元呢,我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译注:推测为ASTON MARTIN DB11或Vanquish)
「咬咬牙贷个款!」鸿之池握紧双拳。
「贷你妹!」
我大声反驳,同时揉了揉肩膀。忙了一晚上,加上刚吃完饭,感觉有点困了。
「和你一块儿值班要比平时累好几倍。现在上半场还没结束呢,你省点力气留着后面用好不好。」
「遵命!接下来说不定有更刺激的夜晚等着我们呢,对吧。」
「你这个乌鸦嘴能不能挑点吉利话说。最好是能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不来……」
话没说完,挂在脖子上的PHS(小灵通)便猝然发出凄厉的铃声,将我的倦意转瞬间冲散。鸿之池耸了耸肩,像是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个电话是与急救队员联络的专线,只有当三级急救患者、即癥状最严重的患者出现时才会打到这儿来。我立刻按下通话键。
「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急救部!」
「我们是石神井急救队,有一名患者需要治疗,你们能接诊吗?」
电话里传来急救队员急切的声音。
「可以接诊!还有多长时间能到?」
我回答,同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三级急救患者的抢救需要争分夺秒,没时间根据患者情况判断能否接诊。一般的做法是先同意接诊,然后在急救车来医院的路上听取情况。
「大约十分钟后抵达。患者为女性,四十多岁,根据持有的月票卡判断姓名为时山惠子,卡包内装有贵院的门诊预约单。」
既然有门诊单,就说明是我们医院的患者。我在便笺上快速写下「时山惠子 我院患者?」见此,鸿之池打开一旁的电子病历,迅速开始搜索院内的诊疗记录。
「据说是从十几层高楼的顶部跌落,目前没有心跳和呼吸,右大腿和右上臂处出现开放性骨折。」
急救队员飞快地描述情况。从楼顶跌落,没有心跳和呼吸。情况很严重啊。我感觉脸颊在微微抽搐。
「知道是从几层楼掉下来的吗?」
「不,不清楚。我们于二十一时四十八分接到『有个女的好像从楼顶跳下来了』的呼救,五十六分到达现场,发现患者,当时就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立刻开始了心肺复甦。」
好像跳下来了?急救队员的描述令我感到怪异,但救护车十分钟后就到,没时间细问了。必须在送来之前完成接诊的準备。
「明白了,我们这就準备。」
我挂断电话,侧眼看向鸿之池问「找到了吗?」
「应该就是这个患者吧。」
鸿之池指向屏幕,上面出现了名为「时山惠子」四十二岁女性的诊疗记录。
「胰腺癌四期(stage IV)啊……才四十多岁,可不常见。」
我扫了一眼病历,低声嘟囔。记录显示,时山惠子在约半年前被查出癌症晚期,目前正在接受化疗,效果还不错,可惜为时已晚,估计最多还能再活一年左右。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时,作为外科医,我诊察了多名胰腺癌患者,凭经验如此断定。
「总之準备接诊吧。」
我催促着鸿之池,离开休息室进入急救部,只见护士们立刻围了上来,準备听取情况。
「小鸟大夫,患者什么情况?」
跟在身后的鸿之池从旁边的处置台上拿了两套防护服,将其中一套递给我,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嬉笑的神情。
「从楼顶跌落,呼吸和心跳停止,右大腿和上臂开放性骨折,十分钟后到达。」
我接过防护服,撕开包装,同时简明地告知情报。急救部的护士们立刻动身前往诊室,以準备接收患者。
「请呼叫脑神经外科和整形外科的值班医生,通知血库和临床检查部,患者可能需要输血。顺便再通知一下手术部,以防万一。」
鸿之池向接待处的职员準确地给出指示。她虽然平时令我头疼,但作为医生有着过硬的本领,这种时候相当可靠。
我和鸿之池穿好防护服进入诊室,和护士们一起进行接诊的準备,将生理盐水的输液袋挂在从天花板垂下的吊钩上,把抢救用的仪器和药品摆在处置台上,并準备好呼吸机。把携带型的X光机和超声仪拉到手术台边时,便传来了急救车的警笛声。我们打开诊室内侧的自动门,来到楼外。很快,急救车便停在面前,急救队员打开车后门跳下来,拉出担架车(strecher)。
看到躺在上面任由急救队员实施心肺复甦的患者,我在口罩下方不由得发出呻吟。患者的情况比想像的要糟糕许多。站在一旁的鸿之池也微微抽搐着脸颊。四肢向不应该的角度弯折,腰部也呈现明显的扭曲,看样子骨盆已经碎裂。每当急救队员用双手按压胸口时,胸腔的右侧都会显着凹陷,估计肋骨也折得没剩几根了。挂在嘴边的急救气囊的口罩下有血液渗出,说明肺部大量出血,正从嘴里往外冒。
……没救了。凭着处置了数千名急救患者的经验,我如此判断。但这不等于放弃治疗。医生是患者最后的希望,如果连我也放弃了,患者就真的没救了。
我和鸿之池帮助急救队员推着担架车进入诊室,将患者移至手术台上,便开始了抢救。祈祷着一线稀薄的生机,我马不停蹄地忙碌着,这时听到一名年轻的急救队员悄声嘟囔。
「又中那个医院的招儿了吗。真是邪门了。」
「又?什么意思?」
我一边将插入气管内的导管接到呼吸机上,一边问道。为了抢救,我要儘可能知道有关患者的一切情报。
「呃,那个……」只见那个队员支支吾吾,犹豫不答。
「别磨蹭,快说!」
眼下人命关天,这人怎么还在磨蹭。我心中一急,不由得大声吼道。急救队员吓得一缩脖子,这才开口回答。
「这个患者是从废弃了十多年的医院楼顶上跳下来的。据说那家医院被诅咒了,或者说医院在吃人……类似这种的谣言。」
「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设定好呼吸机,开启电源。急救队员垂下视线,用彷彿在讲鬼故事一般的语气,哆哆嗦嗦地继续说道。
「就是说,除了这个患者以外,还有好多人从那家废弃的医院上跳下来……自杀了。还有……好多人……」
气泵开始运转,驱动氧气沿导管流出,不知为何,那声音竟像极了野兽的低吟。
2
「真是个刺激的夜晚啊……」
横躺在沙发上的鸿之池软弱无力地嘟囔。我颓然靠在椅背上,仰头獃獃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发出「啊啊……」的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她说的不错,的确是很刺激的夜晚。那个从高楼跌落的女子是在大约晚十点的时候被送过来的,紧接着便有好几个重症患者接连不断地抵达,且儘是心肌梗塞、交通肇事重伤、重积性癫痫、绞窄性肠梗阻、食道静脉瘤破裂引起大量吐血等十分棘手的癥状,我和鸿之池彻夜未合眼,迎来了清晨。现在是上午九点,将最后一名重症患者转入病房后,我们总算能喘口气了。
急救部的值班通常都很忙,但像昨晚那样患者一个接一个送来还真是少见。连轴转了整晚,身体和大脑都已精疲力尽,感觉一张开嘴巴就会让魂儿飞出去。
「总觉得,每次和小鸟大夫一块儿值班,都要比平常值班的时候更忙呢。大夫你该不会是被什么恶灵附身了吧?是不是该去除一下灵了。」
「不许说难听的话。我平时也没像今天这么忙。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和你一块儿值班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多重症患者送过来。」
「那就是说,以后咱们俩不能搭档了呢。下次找个时间一块儿去除灵吧。」
「是啊,你去找个好点的神社,有什么诅咒的话也一块儿除了吧。」
我们的大脑早已被疲劳钝化,几乎是无意识地进行着毫无内涵的对话。
「说到诅咒,有个急救队员好像讲了类似的话呢。」
鸿之池从沙发上撑起身体。我也挺直上身。
「哦,那个摔死的患者。」
我们持续了三十分钟的复甦,然而患者没有恢複心跳,最终宣布死亡了。因为不是自然病死,我们联繫了负责管辖该区域的田无派出所,向前来的警员说明了情况后,便将遗体移至地下的太平间。死者家属已获知消息,说是上午就能赶到医院。
「那个人真的是自杀吗?」
鸿之池坐在沙发上嘟囔。
「看警察的样子,应该没错了。因为患病痛苦而自杀的人也不少。具体什么情况,警方会有判断的。如果真有什么事,应该会有相应的动作,比如对尸体进行司法解剖之类的。」
「有什么事,是指杀人事件之类的吗?」
「我哪知道,反正和我们没关係就是了。剩下的就交给警方……」
说到这儿,我忽然心生不祥,盯向鸿之池。
「我说你,该不会是想把这事儿告诉鹰央老师吧?」
「咦……?呃…哪个事儿?」鸿之池的目光显露出动摇。
「你可千万别。被诅咒的废弃医院这种话题,那个人最喜欢了。百分之百会两眼冒光说要跑去调查的。」
「两眼冒光的鹰央老师多可爱啊!」
她振振有词地反驳。
「她要是失控了,护着她的可是我啊。每次都被她带着跑来跑去,胃都要穿孔了。」
「没事,我现在正好在外科实习,如果你胃穿孔了,我会主刀给你缝上的。」
「没事你个头啊!让你主刀给我开膛剖腹,还不如我自己来呢!而且我说,这次可是真的有人死了,出于自己的兴趣跑去掺和,对家属多失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