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川初音】在中央区第一中学
我趴在教室的课桌上,以双臂当枕,贴着脸颊。
半梦半醒。青绿的、苍蓝的,就像在水中漂浮似的、半透明的梦。
上学途中的公车摇晃着,本来是像普通车子那样的震动。大概那时刚好辗到滚过来的大石头吧。咣当一声,左右剧烈摇晃,因此我才能逃过一劫。
歌德变形而成的古老手枪,银色的镶嵌装饰,外表像是描绘着蔷薇藤蔓与花瓣的燧发枪,但实际上是更加兇猛的强力兵器。
将目标中的不幸分子四散分解,接下来就是在「大家的幸福广告」持续期间当中,等幸福安心委员会的青色清洁车过来,将全部整理完后应该就结束了。
伤口没有大得成为致命伤,在地上哀号打滚的不幸分子。
歌德变形手枪的冲击波,波及到周围的乘客。深红色的血迹在公车当中扩大——
老天。真是大失败。处理不幸分子,也就是「市国民之敌」所策划的恐怖攻击行动,却变得有点棘手。与我直接连结的赛伦=温蒂妮系统,是不允许这种不完全的。
让一切消失吧。
让一切消失是很简单的。都市记录是可以置换的。因为水畔公园市国等同赛伦女王本身,为了幸福与安心,取代并变更情报内容的话,现实也会随之更动。
女王陛下,也就是身为终端机的我的意志,是幸福义务这个现实本身因此,所谓错误的过去,是无法在这个市国当中存在的。赛伦女王陛下即时性的一分一秒将之记录下来,如果有错误,就重新改写成对的。在那里,经常只有幸福存在。
疑问也好不安也好,都不存在。完全而完美。然而我却被平常无法处理的感情倾斜推下去。只要稍稍一个不留意,就会从坡面上滑落。语意的不明确,类似想要什么东西的奇妙感觉。
我,是的,那时候的我,非常想要在我身边的男孩。
不想失去。不想死去!
那时候的赛伦网,应该一片骚动吧。必须将公车事故的一切消抹去。然而,档案内部发生保存冲动,警告、警告、无法整合情报的冲突,就像反覆发生车祸一样的冲突与交通阻塞。
即使如此,身处下位的我,是无法违抗身在最上位的女王陛下命令的。我在混乱成一团的车厢内,推开哀号骚动的乘客们,往驾驶方向移动。
解决处理问题的那一瞬间,我的视线,也落在那个男孩身上。只有那个男孩,我非帮助他不可。
出现错误警示,连续的黑与黄的直条纹、嗡嗡大响的警告音。
被赛伦网方面切断连线,我倒了下去。
公车也掉了下去。
冲出护栏,掉进水畔公园市国巨大的湖泊中——
「初音,初音啊。」
被小凛一摇,我抬起头来。呜啊,好丢脸。
我不由得伸手摸摸嘴边,确认有没有口水流出来。太好了。应该没有太难看。然后,我左顾右盼,确认有没有被涟看见。
「在上课时问打瞌睡,一点都不像认真的初音合做的事唷。熬夜熬太晚了。」
小凛吃吃的笑起来。头上的大蝴蝶结,随着窗边吹进来的微风摆动。
「……不小心睡着了……已经是休息时间了吗?」
「嗯嗯。涟也跑来玩了一阵你的头髮唷。」
「骗人?真的吗?他真的做了这种事?」
「当然是骗你的啦。但是你脸整个红了耶。好可爱喔,初音真是超可爱的。」
看见小凛恶作剧似的笑,我「呜呜」的呻吟起来。
真是,小凛真过分。超丢脸的。丢脸到想要消失到其它地方去。
我把双马尾的其中一边往嘴边拨,遮掉一半红通通的脸。
总觉得梦到很残酷的梦。梦到的时候应该记得清清楚楚的,但一醒过来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模糊跟不安。这种不安要是被其他人察觉到就麻烦了,应该会被判断为有不幸分子的徵兆。
「——凛,下节数学的作业,你有写吗?」
背后传来活力满点的声音。是同班的女同学。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拿着铅笔。(为了预防copy答案,作业禁止以电子档缴交)她应该还没有写吧。要是说写好了,下一句一定会接「借我看」、「借我抄」一类的话。
我在不知不觉当中,也像涟那样开始观察起人来了。监视周围的其他人,是公园市国所有市民的义务。可是监视别人,不会是为了猜测『这当然是为了发觉不幸分子的徵兆』这么普通的事情上。
一边想「不要做这种无聊事」,一边思量着,如果仅仅是为了猜测这么普通的事情,就能使用「监视之眼」的话,可能不太好吧,诸如此类。涟怎么想呢?是市国民的义务?还是个人的兴趣?应该只是单纯个性使然吧。觉得自己变得有点奇怪起来。
如果是涟,大概会这么做吧。不容许自己有不知道的事,就像在路上探险的小猫一样,充满好奇心。
「有做的话借我看!昨天的作业超难的,我一定做不出来啦。」
「耶耶,凛应该不会做吧。是数学唷?如果是英文或体育一定没问题。」
旁边另外一个同学发话。小凛故意贼贼笑起来,翻着自己的数学笔记。
「还这样想吗?还这样想吗?算了,虽然大家都觉得我不会写,但这次不一样。」
「『为什么会写』。还想得到『好厉害』、『真不可思议』的讚美。可其实奇蹟根本不存在。」
小凛慌慌张张的回过头。冋到教室里的涟,带着一贯的懒洋洋系,淡漠的表情。大概在听什么歌吧。从接在歌德上的耳机当中,隐隐约约流出一点音乐。
涟垂着眼,来回自己的位置上。
小凛一脸不高兴,像要跳起来似的往涟桌子的方向去,砰的一声单手拍上。「这根本就像在讲我不是自己写的嘛。你有证据吗?」
「这是自白吗?不是自己写的?」
「什、不、不要说蠢话。这明明是我自己写的。哪,初音,对吧!?」
「那个,嗯、嗯。没错。」
「果然。初音还是很不会说谎哪。才半秒眼神就转开了。」
耶?是这样的吗?现在,我的眼神转开了?
我不由得看看小凛。小凛一边渗出冷汗,一边露出大胆无惧的笑容。
「哼。涟,就算你这么说,确切的证据在——」
「昨天有好好睡吗?凛。你从第一节就开始打瞌睡了,也就是说你睡眠不足。但这并不是因为昨天写作业写到很晚的缘故。初音刚刚也打瞌睡了。两个人一起睡眠不足,是偶然吗?不,不是。凛睡着了所以大概没有发现,第一节英文课的作业上,初音回答了英文作文题。」
「耶,真的吗?你答了?」
「嗯、嗯。但是是简单的题目啦。」
「题目是这个。请把『今天早上,在信箱里收到了奶奶寄来的信』翻成英文。初音的回答相当完美。」
「那又怎样?初音几乎每一科成绩都很好啊。」
「是啊。但还是太完美了。初音回答的译文当中,把信箱翻成『letter bo』,老师想了一下之后算她对。是正确答案。那么老师为什么会犹豫?这当然是有理由的。课本上写的是『mailbo』吧?」
「耶、耶?」
我立刻从抽屉里找出英文课本,翻起页来。
「应该奇异果岛皇后校里是这样教的吧。你们大概彼此教对方不擅长的科目。没差,很合理。」
「呃、嗯嗯,那个,虽然英文是我教初音的,但没有连数学都——」
涟突然站了起来。往前踏了一步,凑近小凛的头。近得脸颊可以碰到那个大大的蝴蝶结。小凛往后一倒,退了半步。
「果然。」涟退了冋来,接着是来碰我的头髮。以手执起我双马尾的一边。
呜啊,什么?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涟垂眼,将我的头髮拉近唇边,就像要亲上去似的。
我的脸红到耳根,心脏几乎要跳出来。爷得想耍逃走。似是太过紧张,身体整个僵在那里。怎么舍、为什么、这种事情究竞是——
「好香。迷迭香跟香茅的味道。一样的味道。你们两个,是碰巧用了一样的洗髮精吗?是碰巧都打了瞌睡吗?英文单字也是碰巧?两个还能说是碰巧?三个以上的话,是必然的可能性就很高了。也就是说,初音跟凛,昨天拿写作业当借口,住在对方家里吧,大概是这种感觉。然后玩得很开心,一路闹到半夜,所以数学作业大概就只是抄初音的。最后一点当然是我的推测,怎么样?猜中了吗?」
「——呜。」
小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形同回答「正确」。
涟真的一直都是这个调调。因此我们能像这样这么亲近的相处(虽然有点奇怪),大家还是投以羡慕的眼神。这样的气氛真的不坏。
并不是为了让人羡慕,而是因为感受到涟对我抱持着兴趣而开心。如果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觉得我无关紧要的话,才是最恐怖的。
上课铃响了。班上的女孩子们各自散开。
小凛也鼓着双颊,一脸「没办法」的感觉落了座。这真的不坏。现在的我非常幸福,也能安心,确实地履行身为水畔公园市国国民的义务。
心底一边这么想,一边冒出了个微微的不安。
像漂浮在深海中的气泡。只是因为强大的水压而紧紧地被周围压缩得好小好小,一旦浮出水面时——
<想起来的话就处分掉。这是义务唷。>
迷你温蒂妮坐在我桌子的一角,摇晃着双足。青色的、大胆无惧的笑。我对此非常、非常恐惧。
【翠川初音】中央区第一中学放学后
最后一堂课结束,钟声一响完,教室里再度热闹起来。
只要有谁喊『终于结束啦』,就会有其他人揶揄似的回『不幸福的话我会生气喔』,这已经快变成固定台词了。
这不过是随口说说让大家笑一笑、无伤大雅的日常玩笑。
「只是这样的小事,不会被当成不幸分子的啦。」
「那么,到哪个程度算是幸福,到哪里算是不幸分子呢?」
像道样的对话,我非常认同,也对此存有疑问。应该无法清楚道出界线。就像思考电话上的待机道面一样的束西。画CG时,虽然轮廓有出来,但若要持续扩大的话,颜色就会混杂,难以定义範围在哪。
混合出来的颜色啦、非白非黑的灰色啦一类。我们所行走着的、名为「幸福」的线,到底是以什么为标题呢?
「那个,翠川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听到同学过来搭话,我吓了一跳,抬起头。
「怎、怎么了?」
「我、我看见了。那个人在特别教室里面哭。说不定是不幸分子的徵兆……」
她一边小声地在我耳边说话,一边指给我看。我看看这个女孩,又看看那个她所指的女孩。休息时间或是吃饭时间,她们都一直在一起,我想感情应该很好。
比起这个,虽然感情很好,但她还是像现在这样,来向身为幸福安心委员会实习的我报告了。我能想像得出她的担心。虽然好朋友被视为不幸分子遭到告发很麻烦,但若是保持沉默,被判断疏于执行监视义务的话,要负连带责任。
我很同情一脸不安的皱着眉的女同学。她拚命的想守护自己的幸福,还有朋友的幸福。遇到这种状况该如何应对,在歌德里都有记载。
「那个,这样的话,你委婉的去问问看。在某个只有你们俩人的地方,跟她说你自己也有烦恼,互相交换秘密。这样的话就没关係了。实际问过之后,只是小事的状况相当的多。因为我也才刚加入幸安实习,还不是很清楚。一定没事的。」
我儘可能露出自然的笑容。因为这也是幸福安心委员会的任务,我有点紧张,大概满生硬的。虽然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对方似乎理解了。
「谢谢!能跟翠川同学商量,真是太好了。」
露出笑容,双手合成谢谢的形状,跟我道了谢之后就跑走了。迅速地去喊自己的朋友。我目送她们走出教室的背影,鬆了一口气。总算是平安无事的处理掉了。
「初音,你在说什么?」
背后传来任何时候都活力满满的小凛声音。我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她就转到前面来,勾住我的手。
因为才刚放下心来,小凛紧贴着的温度,让我好开心。
「那个,稍微商量点事情?她好像有点困扰的事。」
「嗯嗯。但是已经解决了?你看起来是这种表情。」
「嗯、嗯。我想没问题了。」
「那回家吧。涟也在那边等。那个啊,那个啊,涟他啊,明明看见初音有点困扰的脸,还特意走出教室,连我都一起拉走呢。那家伙果然很坏心眼哪。」
涟看见了,这么说,现在也看着?
我慌忙转头,往门的方向看过去。双马尾猛地摇晃起来,把桌上还没整理好的橡皮擦扫到地上去。
涟一脸懒洋洋的,站在没关的教室门边。单手调整着耳机的位置。大概正在用歌德听歌吧。视线交会,总觉得涟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
大概足脑呆或笨蛋一类的词,我想。好失望。
然而,涟的视线并不只有这些含义。好像还有「幸安实习的任务,做得很好」这样的浅浅微笑?
或许是错觉,但也或许不是错觉。
我的脸颊:个A觉的纡缓下来。这次不是刻意堆出来的,而是相当自然的笑容。不过因为很不好意思,想着要忍住,不能露出害羞的表情,但一定没办法好好藏起来。
我想,猫一样敏锐的涟,应该看穿一切了。即使如此,这种複杂的感情,对我而言,一定是『幸福』吧。
我一定在那条线上。
在名为幸福的义务之上,摇摇晃晃的,也还是在那条笔直的线上——
【翠川初音】自家,凌晨0点10分
过了晚上0点。要说是凌晨,还稍微早了一点。
但是我们学生明天还要準备上学,非得睡不可。连日期都变成第二天,已经很晚了。我就这样穿着睡衣,到厨房冰箱里找喝的。打算喝口饮料,然后就回床上去。
拉开冰箱门,幽暗的厨房里流泄出淡淡的光。
应该什么都没有吧。蓦地看到绿色的、未来蔬菜的宝特瓶。就这个吧。我倒了杯果菜汁,一边喝一边走回自己房间。
在走廊走到一半时,听见说话的声音。平常家里应该只有芽衣子姊跟我。然而这是男人的声音,已经听惯了的、温柔地教导其他人那样的声音。
大概是住进幸安实习的宿舍的解哥,因为有什么事情回家来了吧。可若是这样,为什么没人注意到?还有,他是在跟谁说话?
门留了一个小小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