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子来探过一次班。那是高峰过后的空閑时间,我正望着站台那头一条的站姿发獃,脑子里正漫天空想着要是家里有个这样的父亲会是什么样之类,吟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哎呀,吟子呀。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真是的。"
"真是勤劳少女呀。"
"还行吧?"
吟子买了两本杂誌走了。她下了楼梯,去了反方向的站台。我走出小卖店向她挥手。车来了,启动时,我又向她挥了下手。
那天,下班回家后,吟子正在厨房给猫刷毛。天气很热,她仍旧套着大围裙。只是换了件适合夏天的淡蓝色的。我不在家的时候,那个老爷爷好像又来了,水池里有雕花玻璃杯和两个沾着黄豆面的盘子,也许吃的是蕨菜年糕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雪糕,跪在椅子上吃起来。
吃完后我开口问吟子:"你在恋爱?"
"恋爱?"
"是啊。恋爱,恋爱。"
吟子笑盈盈的。
"知寿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问的是你呀。"
"不对,不对。"
"我问的是你呀。是吧?"
"什么呀。"
"恋爱,你不懂?"
吟子呵呵地笑起来。
"你一生中,有没有难忘的人?"
"难忘的人?"
"跟我说说吧。"
在我的死乞白赖之下,她微笑着讲了起来。刷子上沾着的猫毛像羽毛扇子似的在飘动。
她告诉我,很久以前,她和一个台湾人坠入了情网。
那是年轻时的、没有结果的恋情。
"他很温柔,个子很高,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个好人。从台湾来日本的,日语非常好。我很想跟他结婚,可是家里人都反对,后来他就回国了。我那时候整天地哭,非常憎恨这个世界,我好像把一辈子的恨都用光了。"
"一辈子的恨是什么样的?"
"我不会再恨什么了。"
"怎么把它用光了的?"
"忘喽。"
"我想趁现在把空虚都用光,老了就不会再空虚了。"
"知寿,可不能在年轻时都用光了,要是只留下愉快的事,上了年纪,就怕死了。"
"会怕死吗?"
"是啊,怕死呀。什么年龄的人都害怕难过和痛苦的。"
看着眼前手里摇晃着沾满猫毛的刷子的吟子,我真想像不出当年因失恋而整天哭泣、憎恨这个世界的吟子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打从心底里感到伤心或憎恨过什么,所以,也不知道伤心或憎恨会成为什么样的回忆。我只是茫然地觉得离这种体验还很遥远。
可能的话,我还是愿意永远这么年轻,不经受世事磨难,静静地生活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自认为自己是有受苦的精神準备的。我想做一个像样的人,度过一个像样的人生;想尽量锻炼自己的肌肤,成为一个能够经受任何磨难的人。
对于将来的梦想,以及刻骨铭心的恋爱等等,即便描绘不出来,我也朦朦胧胧怀有这样的期待的。
吟子好像的确是和那个老爷爷谈恋爱呢。吟子开始化妆了。她面色白皙,粉红色的口红很适合她。头髮盘得很地道。最近她终于不穿大围裙,改穿短袖花上衣了。老奶奶这个年纪流行什么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来,她很投入。即使一天哪儿也不去,她也要化妆一番。我呢,进入梅雨季节后,每天下大雨,我的心情也随之阴郁起来,人变得刻薄而无耻。我常常肆无忌惮地盯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看,直到她意识到后奇怪地看我,我才开口说:
"也没有人看,干吗花那么大工夫啊?"
"不好吗,打扮打扮?"
"嗯,吟子很漂亮。"
"是吗……"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褊狭和乖张牵着跑。我经常故意穿着弔带衫和热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向她展示自己富有弹性的皮肤,可是却感受不到多大的优越感。吟子越是努力,不知为什么我越是泄气。我是想要全力阻止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吟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心态,便改在我睡觉或者出门的时候打扮。等我走进起居室时,她若无其事地在喝咖啡,好像原本就是这样打扮的一样。
"真年轻啊。"
"我吗?"
"嗯,年轻。比我年轻多了。好羡慕啊。"
"瞎说什么呢?"吟子微微綳起了脸,好像听出我在嘲讽。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同时更刺激了施虐的慾望。
"那个芳介跟你什么关係?舞伴?"
"对。舞伴。"
"他会跳舞?走路晃晃悠悠的,头髮乱蓬蓬的。"
"跳得很不错呢。"
"噢,两个独身,手拉手,真浪漫哪。"
"芳介很亲切的。"
"是吗?哪儿亲切呀?对我可冷淡得很哪。"
"他是古板的人,年轻人太晃眼了。"
"我吗?晃眼?这么回事啊。年轻人,哈哈哈……"
儘管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都是女人。在敌对心理和连带感相混杂之处,我们俩目光碰到了一起。
纱门发出响声,吟子说了声"啊,毛巾",站了起来。我打开纱门,把趴在门上的湿漉漉的黑子放进来,然后用吟子扔给我的毛巾给它擦拭,檐廊溅起的雨滴弄湿了我的膝盖。
早上醒来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床单潮湿得不行,身子也懒懒的,却充满良好的预感。吟子还没有起床,我坐在静静的檐廊上啃麵包,一切将要从头开始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持续了三个星期的阴郁梅雨终于结束了,今天我就是给热醒的。
我心情很好,把麵包渣撒给麻雀们时,吟子掐了一下我的屁股。她上着髮捲,穿着小碎花的晨衣。
"早上好。"
"哟,怎么穿了件少女睡衣呀。"
吟子呵呵地笑着去了厨房。有个髮捲鬆了,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来,使劲朝站台方向扔过去,髮捲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了距离檐廊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
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亲切地抚摸我,身体彷彿被凈化了。在人群中闭上眼睛,彷彿只有自己变成了透明体,人们不停地从我身体中穿过去。手指、头髮都是只为自己才洗乾净的。街上的绿色更鲜亮,空气更充足了,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薄了。每当我洗完澡,往脸上擦面霜时,也开始特别地想让谁来闻闻这个香味了。日子这样持续着,一天,我恋爱了。
他也在笹冢站工作,是对面站台的都营新宿线的协理员,负责将乘客推进车门。他穿着十分合体的白色短袖衬衫,英姿飒爽。高高的个子,表情腼腆,蘑菇头,肤色白皙,微微有点溜肩。他有个习惯动作,总爱摘掉帽子,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髮,再戴上帽子。
和他擦肩而过时,我溜了一眼他胸前的胸卡,知道了他姓"藤田"。每当电车门关闭之前,他举起手飞快地说着什么,朝前面的车厢方向看时,正好朝着我这边,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有一次真的和他对上了目光,我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也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我开始认真化好妆去上班了,站得也比以前直了。每当高峰过后,一到九点十五分,藤田和同伴们就会结束工作,从小卖店后面的楼梯走下去。在他当班时,只要一有空閑,我就直勾勾地朝他看。为把那些男男女女推进车内,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我发觉,我恋爱了。
"你觉不觉得站务员和以前的士兵很像?"
"根本不像。"吟子一边用筷子切开凉拌豆腐,一边答道。
"他们的帽子和制服好帅啊。"
"……"
"个儿高的人穿上笔挺的白衬衫,帅呆了。"
"真的?"
"再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太有型了。"
"……"
"……"
和吟子面对面吃饭时,我总觉得自己的岁数倒比她大得多。
在活到了这个岁数的人面前,恍忽觉得对方不会再继续老化,只有自己朝着前方的苍老飞速地坠落下去。当我在串加级鱼的时候,在剥柚子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得焦急起来。
"那家超市……"
饭后吃甜点时,吟子忽然说道。我一手拿一根红豆棒冰,交替吃着。电视里正播着中年人化妆讲座。皮肤光滑的女讲师正在给阿姨们化妆。
"什么?"
"听说车站对面要盖间超市。"
"真的?"
"知寿,去不去?"
"哪天开张?"
"说是下下周。"
"下下周啊……活得到吗?哦,说的是我。"
"我也是啊。"
"照这么热下去的话,够呛。"
"可不是嘛。"
我被画面中的阿姨那张脸吸引了。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眼袋下垂,眉毛稀疏,黯淡的嘴唇四周凈是皱纹。随着女讲师纤细手指的移动,脸上有了颜色和光泽,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似乎是她的本来面貌回来了,又似乎反而更远去了。最后阿姨在白色聚光灯照耀下微笑亮相,接受大家的鼓掌。她们变得漂亮了,电视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吟子也想变成这样吗?我来给你化妆吧。"
"我不用。"
"这都是骗人的。大家都在拍手,真可怜哪。这个人简直成了小丑了。"
吟子将豆沙冰激凌贴着薄嘴唇,小声笑起来。她那和善的笑容,每次都刺激我的坏心眼。
"那个老爷爷最近没来?"
"你问芳介?"
"嗯。"
"没来。"
"哎哟,怎么回事?"
"大概忙吧。"
"哦。"
没準她失恋了吧,我感到一种微妙的惬意。正在我得意的工夫,吟子破天荒地扬起眉毛,瞪圆了眼睛,沖我做了个鬼脸,逗得我噗哧笑了出来。
谁知从第二天开始,那个芳介就经常出入这个家了。
头天刚提到他,第二天就来了,到底想干什么呀,我稍稍警觉起来。他还一周好几次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和睦相处的祖父母和孙女呢。不知什么时候,还配备了芳介专用的黑筷子。
"知寿,改天咱们三个人去"琴屋"吃饭吧?"
"琴屋?"
"菜很好吃的,在我家那站。"
第一次和芳介四目相对了,但我转去问吟子:
"你常去吗,那个什么屋?"
"是家小西餐馆。真的不错。"
"哦……"
"是吧,芳介?"
"是啊。"
"你们俩在一起都干什么呀?"
"没什么特别的……吃吃饭,跳跳舞。"
难道她真的没意识到我微妙的恶意吗?吟子嚼着炒牛蒡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芳介一般不注意我,他的眼神很獃滞。电视还在播放晚间新闻。每次他来吃晚饭,开饭都格外地早。而且肯定要喝两瓶啤酒。我猜想,这个人一定经常就着超市买来的熟菜,自斟自饮吧。看着默默夹菜吃的芳介,忽觉他挺可怜的。
芳介的家离这儿三站地。团聚结束后,他就坐电车回去。吟子和我站在檐廊上目送他。倒不是对芳介有什么依恋,只是三个人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毒素都跑光了。等他上了电车,看不见了以后,我们又照旧过自己的生活。吟子洗碗,我放洗澡水。我们俩脸上都露出了倦容。
一边望着藤田一边在幻想中遨游三小时零十五分钟的日子持续着。我为了集中精力做好这份早上的工作,最近没怎么做夜班的女招待。我当然只有从六点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这段时间特别精神,其他时间觉得挺难熬的。
睡觉前,我总会幻想明天一定会发生什么,这么一想,脑子越来越清醒了。我试图将注意力朝啾啾个不停的虫鸣声转移,结果反倒联想起白天笹冢站的蝉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身体接触到的床单没有一处不温热,这更使我烦躁。
想喝口水,就去了厨房,看看钟已经夜里两点了。回屋之前想去凉快一下,就轻轻拉开吟子房间的隔扇,走了进去。吟子以前曾经因中暑脱水,所以她的房间安了空调。她说过,你要是觉得太热,就过来睡。
空调好像设定了温度,房间里凉爽得恰到好处。我原地眨了眨眼,以适应黑暗。两只猫蜷缩在吟子的脚边。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吟子躺着的地方,来到那只玻璃柜前面,慢慢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以免碰倒里面的摆设。俄罗斯套娃的手感冰凉光滑。我一把抓住套娃的头,迅速拿了出来,抱在胸前又回到了厨房。
我没开灯,摸索着拆开了套娃,把它们一个一个摆成一排。一共七个,最小的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小。在黑暗中看不见它们的模样。我用手指转着偶人玩的时候,又想起了笹冢站的藤田。我细细地回味着他的站姿和他挠头的动作,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可是不一会儿,莫名的空虚忽然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