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介和吟子说要带我一起出去吃晚饭,我不太情愿。
"我还是不去了吧。"
"别不去呀。偶尔有年轻人一起吃饭才香哪。光我们俩吃有点儿……"
"倦怠期?"
"我们不像年轻人那样变化无常的。"
说好在芳介家那一站会合。我和吟子走到站台的尽头,朝自己家望去。白色街灯照射下的小平房挺寒酸的,唯一提气的金桂还没有开花。
"多孤独啊,那房子。不开灯,还以为没人住呢。"
"是吗。"
"原来咱们就住那儿呀……"
"是啊。"
"你喜欢住这儿吗?"
"还行吧。住得年头久了,自然有感情了。知寿,猫咪放进屋了?"
"嗯。收衣服时两只都放进去了。"
电车一进站,乾燥的风吹得吟子身体有些打晃。
芳介在检票口等我们。一边走,他们一边说着颱风要来的事。我跟在他们后面,手插在后裤兜里走着。我穿着短袖汗衫,九月已过半,白天还很热,但夜里风已经挺凉了。
芳介家的车站和我们那个车站差不多一样阴郁。和站台平行的小路上的星形路灯也黯淡无光。去站前超市看了看,店员和顾客都表情獃滞。我琢磨着,吃完饭,吟子会去他家吧,恐怕我得一个人表情獃滞地坐电车回家。
他俩常去的小店"琴屋"在一家麵馆的二层,从超市旁边一条黑暗的小路进去不远就是。楼梯对老人来说有点陡。他俩上楼时非常地小心。吟子右手扶着楼梯扶手,左手拽着芳介薄毛衣的衣襟。
时间还早,店里没有客人。五十多岁的老闆娘亲热地招呼芳介:"哟,这位姑娘是您孙女?"一张口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不是。"
芳介断然答道。我也挺了挺腰板,附和着说: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
老闆娘没接我的话茬,扯到点菜上去了。于是我就说,既然是芳介爷爷请客,我就不讲客套,只管大吃大喝了。接着像个年轻人那样率先大吃起来。我还喝了五杯看样子挺贵的梅酒。吟子喝的是一种巧克力味的全价麦胚芽烧酒。我尝了一口,辣得受不了。
我闷头吃着,余光看见他俩分吃一份肉馅洋白菜卷。我们要了醋溜牛蹄筋、米兰风味炸牛排、德国炸薯片、竹叶铺垫的青花鱼寿司、鲜橙汁冰激凌等等。老闆娘收拾空盘子时,笑吟吟地说:"到底是年轻人啊。""是啊。"我答道。芳介把我们送到车站。互道晚安后,我们上了站台,看着他消失在小路上。"你不去他家?""不去,这么晚了。"车站上的钟是八点二十分。"你们一般都这样吗?""什么呀?""老年人交朋友?""因人而异吧。""不去饭店吗?我看老街道上有那种千岁旅馆,就是门前池子里有小鸭子的那种地方。去那儿多有感觉呀。""才不去呢。"吟子咧嘴一笑。这一笑,更加深了她脑门上的三道皱纹、眼袋,以及从鼻子直到嘴角的一道能夹住铅笔的长皱纹。我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那天夜里下起了雨,颱风来了。大风颳得套窗哐当哐当作响,快要被刮飞了。夜里,我觉得胃不舒服,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彷彿被外面的阵阵狂风煽动着似的,我夸张地吐着。居然越来越有节奏了,眼泪鼻涕和污物一起流。多半是青花鱼不新鲜吧。我整整躺了两天。吟子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了秋天,我和藤田还在交往。他不那么忽好忽坏地起伏不定,我觉得我们俩很相像。于是乎,自我感觉和走在街上的那些情侣一样,似乎也挺幸福的。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吟子家吃午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注意不再使劲盯着他看,不再刻意温柔地、而是尽量不经意地碰触他的身体。前几天,我偷了藤田一盒烟。他在我房间睡午觉时,我从他扔在地上的破牛仔裤兜里连盒给拿走的。他抽的是薄荷香型的HOPE。他说他喜欢绿色。一起来,他就问我:"看见我的烟了吗?""没看见。找不着了?""没了。""丢了吧?""见鬼。"可能已经发觉了吧,他也没再说什么。我靠在窗边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就叫他过来,他光着身子披着毛毯,从榻榻米上爬过来。两个人看了半天过往的电车。"过电车时,你没觉得有气浪过来吗?""有吗?""有时候我特别羡慕坐在车里的人,羡慕他们坐车去什么地方办事。可我只有笹冢站可去。"
"坐上电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那倒是……那咱们一起去哪儿好吗?"
"去哪儿?"
"山上。"
"山上?"
"高尾山什么的。"
"太热了,不去。"
"可能是挺热的,靠近太阳啊……"
藤田什么也没回答。
"这儿走不通啊!"从篱笆对面的小路那边传来戴黄帽的孩子们的嚷嚷声。一个孩子使劲摇晃起篱笆来,其他孩子也立刻上来帮忙。透过绿叶,隐约看得见孩子们胖胖的小手。
"那些孩子想要拔掉这些篱笆呢。"
"真的?我早就说过,开个门多好啊,离车站就近多了。"
"嗯,也是啊。"
"那咱们这就干吧。"
藤田坐起来,伸手去拿旁边的衣服,我有些吃惊。
"不过,那个篱笆一直那样子,说不定对吟子有什么纪念意义呢,所以……"
"阿知光说不练。"
他的话音里夹杂着某种异样的东西,很像我讥讽吟子时的腔调。霎时间,我感到脊背有股子凉气。
"不是的。"
藤田看着我不吭声,我着急了,加了一句:"你也差不多呀。"
他像叹息一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伸了个大懒腰,又裹上毛毯,朝外面的篱笆望去。孩子们看来已经放弃了拔篱笆,一齐朝车站跑去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心情好些了,就用一贯的轻鬆语气说道:"今天也吃了饭走?"
"嗯。"
"太好了。乾脆住这儿得了,从公寓搬过来。"
藤田捏着我的大腿,没答腔。
晚霞快出来了。
后来我接二连三地顺他的东西。藤田没什么东西,去他那儿的时候,我就顺便拿点儿。什么罐装咖啡带的小汽车模型、钥匙扣、粗糙的戒指、运动裤等等。拿回来后,一个一个仔细看上一遍,就收到鞋盒子里。顺便取出里面的其他东西看,好像缅怀亡者一般,回想一遍它们的主人。
鞋盒子里有班上最受欢迎的男孩子的体育帽、坐我前面的女同学的花头绳、我最喜欢的数学老师的红圆珠笔、错投到我家信箱里的邻居家的广告品。我打开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短短的毛髮。这是阳平的头髮。趁他睡觉的时候,我偷着剪下来的。和藤田相反,阳平是黑色的鬈髮,拿起一根头髮两头一拽,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伏在鞋盒子上,闻着它的气味。
我感觉那里面的东西在逐年褪色,气味也在消失。难道是我变了吗?
"吟子,我和刚来的时候比,像个大人了吗?"
"知寿吗?没怎么变呀,才过了半年哪。"
"是吗?一点儿都没变吗?"
"舅姥姥不太了解你们年轻人哪。"
"我也觉得奶奶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还记得你自己的年龄吗?我有时候就会忘。"
"自己的岁数还记得哟。"
"那你多少岁了?"
"七十一岁。"
"那你看起来没那么老嘛,还是说就应该是这样?"
"我不显年轻啊……"
"嘿,真的吗?"
我明年就二十一岁了。她比我多活了五十年。这五十年的历史我大概是无从了解的了。
我和藤田去了高尾山。还不到红叶的季节,人不怎么多。我们爬上山,呼吸了新鲜空气后,在站前的麵馆吃了山药汁荞麦麵。爬山的时候,我几乎只能看见藤田的脚后跟,他一言不发爬得飞快,我拚命地追赶他。
"慢点儿爬好不好?"
我气喘吁吁地央求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拽住我的手,说:"啊,抱歉。"
坐在电车里,我们俩把穿着情侣运动鞋的脚伸开了,一边嚼着饼乾,一边偶尔说上两句。在杜鹃之丘站等着特快通过时,只听"咣"的一声,紧跟着响起一阵吱吱吱的剎车声,特快停了下来,车厢里一片骚乱。
我们也下车来到站台,只见站务员们正纷纷朝车头方向跑去,他们下到铁轨上,察看车轮下面。特快停在刚过站台不远的地方。和我们一起等特快通过的乘客几乎全部下了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样子,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藤田漠不关心地说。
"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见过吗?"
"没有。"
"那人死了吧?"
"差不多吧。"
我想走到站务员边上瞧瞧那个死了的人。
"走着回去吧。"
藤田拽了拽我的袖子。他的手像往常一样地温暖,拉着让我安心。
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块枫叶形状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感觉像是血迹或肉片。
我指了指那儿,藤田"呸"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我直盯盯地瞧了那红块一会儿。
"我可不想那么死。"
"我才不死呢。"
"可是,死亡越来越近呀。"
"还早着呢。"
"可是……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呀。没準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那又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
吟子也给藤田準备了一双蓝色的专用筷子。
在车站,他看见我也没什么激动表情,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惰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儘管自己不想承认,却意识到现在落入了又一个轮迴之中。阳平和藤田对我的态度有时很相似。比如,他们看书被打扰时说的话,以及从不迁就我,等等。
入秋后,我的眼睛仍旧一刻不离他那穿着褐色西服工作时的姿态,还有注视电车开走时的侧脸。就连在家里时,他伸出来的髒兮兮的脚趾甲和看我时不耐烦的眼神,我都希望能永远不变地持续下去。
"我说吟子,"我加重了"我说"的语气,"别随便用我的化妆水行不行?"
"嗯?"
吟子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着我。
"那个吧,是年轻人用的,老奶奶用了也没效果的。"
"你说什么哪?什么化妆水?"
"就是那个放在洗脸间的、我的化妆水。那个很贵的,别再用了。刚才看见少了这么多呢。"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五公分那么宽,反正夸张点比较好些。
"没用那么多。"
凈跟我装蒜。我心里想着,嘴上只说了声"哦,是吗",就坐在檐廊上剪起指甲来。
要真想骂她就没完了。吟子腰腿不好,身子又瘦小,说话轻声细气的,好欺负得很。把她骂得哑口无言,甚至把她骂哭都不是问题。
最近,我开始怀疑吟子对我的焦躁不安是装没看见的。她不理睬我无聊的挑衅,总是装傻充愣的,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反正讲力气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使我恢複了些自信。这自信与在藤田面前的不自信成反比。照这样下去,我会越发变得具有攻击性,吟子会渐渐消失不见的,我有意识地将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恶言恶语咽了下去。
纵然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欺负她。不是我先搬走,就是她先死,这是不远的将来的事,我们在一起待不了几十年,在这之前还是和睦相处为好。
可能的话,我希望平和而自然地分别。
笹冢站新来了个年轻的女协理员。第一眼看见她,我便觉得不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说话做事乾脆利落,非常精干,和她对视一眼后,她特意到小卖店来跟我打招呼。
"我姓丝井,请多关照。"
她的眼睛就像小狗似的招人喜爱。浅褐色的头髮从帽子里露出来,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我姓三田,请多关照。"
然后,她笑吟吟地返回岗位上去了。一条负责带她。她个子小,褐色的裤子显得很肥大,垫肩也很夸张。她带着的协理员袖章被碰掉了好几次,我直担心她会被人流挤倒。
九点十分我看见藤田和她凑近了说话。真切地看在眼里之后,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
那天我独自一人回了家。最近,在出站口和藤田会合后一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由于空閑多了,我又增加了做女招待的时间。藤田好像也开始在新宿的西餐厅打晚工了。他说是一家经营海地料理的少见的西餐厅。问他为什么在那种地方打工,他只告诉我"因为是别人介绍的"。无论海地还是新宿,对我来说都同样地遥远。
回到家,看见玄关摆着芳介的鞋,我转身又出去了。沿着环八线往前走,在区民会馆游泳池,我租了件泳衣游了很长时间泳。这是利用燃烧垃圾热能的温水游泳池。阿姨们排成一排,中年男教师带着她们在做水中健身操。秋天,平常日子来游泳的年轻女孩子除了我之外没别人。我游得头昏脑涨,才去池边休息。躺在长椅上,窗外的风景分外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透过掉光了叶子的秃树枝,能看见花坛那边过往的汽车。路旁丢弃的塑料袋随风飘舞,贴到等信号灯的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便道上骑自行车的不停地扭动着车把,躲避行人。
这会儿,吟子和芳介正在家里亲热地吃着印糕聊天呢吧。
在站台上工作的女孩子只有我和丝井,所以她想和我友好一些,经常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些"今天挺暖和的"、"今天真凉快"、"今天够冷的"之类。藤田管她叫"阿丝",我也跟着这么叫她。在站台上,他们两个人夹杂在人流中,时而凑近,时而分开。一看见他们凑近,我的胃就像被人撕扯似的,扯得我浑身疼痛。心里不想看,还是不自觉地看了,成了痛苦的毛病了。
阿丝拽着藤田的袖子,说了句什么,他们一齐回头,远远地朝我这边看。我佯装没看见,往架上补充口香糖和糖果。
"今天一起吃饭好吗?"九点十五分一到,跟在男孩子们后面往外走的阿丝对我说。
"今天吗?"
"嗯,藤田也去。"
"好的。我十一点下班,行吗?"
"我不知道你是他女朋友,刚才听说的。我跟藤田说,三田姐一直朝这边看呢,他才告诉我的。"
我嘿嘿地咧嘴笑了笑,心里却不是滋味。一个大叔递过来一罐咖啡,阿丝说了句"回头见",跑上了楼梯。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怎么办哪",大叔正接过我找的钱,听我这么一说,他诧异地"啊"了一声。
他们俩坐在彩票亭旁边的长椅子上等我,两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愉快地交谈着。曾经光芒四射的骄阳不见了蹤影,冰激凌店也关了门。店前的蓝白条鲤鱼旗已经降了下来,经历了风吹日晒之后,如今就像一条被丢弃的毛毯。
阿丝和我的头髮一样长短,都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鞋,都拿着个小手提包。看上去,自己就像是阿丝的拙劣的複製品。在等我的这一个半小时里,两个人一直在聊天吧。他们是在从交谈中了解对方,缩短距离吧。我忽然意识到,从未见过藤田和其他女孩子说过话,总是我和藤田两个人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像过,除吟子之外,藤田和其他人聊天的样子。
突然之间,交叉着腿坐在那里说笑的藤田,彷彿变成了与自己毫无关係的陌生人。这么一想,脚下愈加沉重起来。正想往回走,被他们发现了。
"喂,三田姐。"
阿丝站起来向我招手,笑得很灿烂,看着就让人心情畅快,我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