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内朔太郎
「我回来了。」
见内朔太郎走进客厅,就看到妻子绿子和平常一样对着桌上的笔电大眼瞪小眼,长毛吉娃娃玛依朝着他啪哒啪哒地跑过来。见内朔太郎一把抱起玛依,走近她的桌子。
现在是傍晚五点,外面还很明亮,但窗帘却拉得紧紧的。有些阴暗的客厅里,液晶荧幕的光线隐约映照出妻子的脸庞。她虽然拥有牛奶般细腻的肌肤,却因为荧幕的光线有些发青,看起来不是很健康。细长的睫毛撒下阴影,眼距较宽的双眸非常适合戴黑框眼镜。镜片正模糊地反射着荧幕影像,她一边细微地动着小巧的嘴巴一边打着字。绿子今年已经二十八岁,看起来却仍然像个大学生,她的视线一直盯着电脑。
屋子是两房一厅卫,由六坪半大的客厅与两个三坪大的房间组成。一间是两人的卧房,另一间是朔太郎的书房,客厅则被绿子划为自己的领域。目前家里的打扫和整理都是由朔太郎负责,若是交给绿子的话,家具及摆设就会变得很诡异。不过,那个在壁纸上记东西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写得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不但让人眼花,连整个客厅都好像变得扭曲了。
「给你,你托我买的化妆水。」
朔太郎放下玛依后将纸袋摆到桌上,那是他从新宿的百货公司买回来的。
绿子动了动嘴巴,拿出手机开始打字,没多久朔太郎的手机就响了,是Chat(聊天软体)的通知。
小圈内:15秒前
谢谢你,苏菲娜的化妆水网路上没有卖。
朔太郎看了一眼Chat,对眼前的绿子说道:
「其他的牌子不行吗?」
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东西都能网购了,但她却摇了摇脑后那束像小马尾巴的黑髮。
小圈内:10秒前
只有这个牌子才不会让我的脸过敏。
「你几乎都不出门,应该不需要化妆吧?」
小圈内:10秒前
你那种言论完全是歧视女性!《゚Д゚》喂~
绿子不悦地鼓起脸颊,朔太郎非常喜欢她用自己端正脸庞做出的这个绝妙鬼脸。
小圈内:15秒前
反正你一毛钱也没出啊~(*^o^*)
「这样说很伤人耶!」
绿子在网路上做外汇投资,主要是买卖美金或欧元等外币,比普通上班族赚得还多,不过那也是他们夫妻目前所有的收入。朔太郎现在待业中,以前他是东京都内某牙科医院的牙医师,因为某个原因不得不辞掉那家医院的工作,之后就做了三年的无业牙医。
他和绿子是在三年前相遇的,
当时,朔太郎还在JR饭田桥站附近的牙科医院工作。
「町村小姐。」
柜檯小姐大喊患者的名字。朔太郎看了看送进来的病历,是一位叫町村绿子的二十五岁女性。
之后,他的面前出现一位紧抓着手机的女性,她胆颤心惊地走进摆放了治疗设备的看诊室里。那与其说是透白更像是死白的肌肤,令人印象深刻,也让她极为端正的脸孔变得更加醒目,她一脸胆怯地停在走道上。
「町村小姐,请过来这里。」
朔太郎脱下口罩笑着向她示意,她却哭丧着脸紧盯手机荧幕拚命摇头,一步也不肯动。偶尔也有一些害怕牙医、看到治疗设备就腿软的大人,他原本以为对方也是如此。
「别担心,今天只会帮你做一下检查及说明而已。」
站在朔太郎身边的牙医助手温柔地说道。遇到这一类的患者,他们会先仔细说明治疗计画、取得患者理解后才开始进行诊疗。因此初诊只做检查,下次看诊才治疗的情况也不少。
但是,对方仍然像小动物般不停抖着身体,然后开始在手机上打字,那飞快的手速让牙医助手瞠目结舌。最后,绿子将手机荧幕转向朔太郎。
请换个地方。
手机荧幕上这么显示。
「换地方?你害怕治疗器材吗?」
一听到朔太郎这么问,她就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点了好几次头。这间看诊室的设备是上个月刚买的,比其他间更乾净漂亮。由于是最新的机器,功能也更齐全,但不管他怎么跟对方说明,她都只是摇头。更奇怪的是,她为什么要一直用手机笔谈?
朔太郎再看一次病历就明白了,病史栏上写着「不擅沟通」。基本上「不擅沟通」算不上疾病,所以应该是严重的对人恐惧症吧?
即使如此,朔太郎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更换地方。看诊室是用隔板隔间,患者只会看到医师与助手,即使换到别的地方也一样。他跟对方这么说明之后,她还是听不进去。
「如果可以,能告诉我理由吗?」
朔太郎问道。绿子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好一阵子之后才用不像人类的手速打出回答。
因为手机收不到讯号。
「手机收不到讯号?这里吗?」
她的手机确实显示没有讯号,但只要一移到走道上,手机就变回通讯状况良好,也就是所谓的「满格状态」。可能是这台治疗设备刚好挡住了讯号,所以只要坐在这里,不只不能打电话,也无法传简讯。
「收不到讯号会很糟糕吗?」
朔太郎疑惑地询问绿子,他的问题才刚问完,绿子已经打完字了。
只要手机收不到讯号,我就会出现头昏以及心悸的癥状,然后身体无法动弹,所以请换一下地方。
她的呼吸不知何时开始急促起来,状况看起来不太好,全白的脸开始发青,同时不安地搓着手臂。
只要手机讯号没有满格,我的身体就会不舒服。
她打上这段文字,发青的嘴唇颤抖着。
「我、我知道了。护士小姐,赶快更换地方。」
朔太郎指示牙医助手赶紧做準备。
不过,即使换了地方、开始进行检查与治疗,他和绿子还是完全使用手机笔谈。由于她可以立即打出自己想说的话,所以沟通十分顺畅。
她是来做蛀牙治疗的,经过一番检查后,朔太郎在最里面的智齿髮现小小的蛀洞。原本只打算做检查与说明而已,不过他磨掉少许变软的珐琅质,再填入树脂之后治疗就完成了。
绿子放心地鬆了一口气,对着朔太郎低头道谢,然后一边小心地检查手机讯号一边离开看诊室。朔太郎与牙医助手面面相觑,噗嗤笑了出来。
「嗯?」
之后患者接续到来,在治疗完几个病人之后,朔太郎发现地板上掉了一个东西,是吉娃娃的玩具吊饰,上面的绳子断了。那只吉娃娃有着如橡实般圆润的灵活眼睛,大概是某个患者掉的吧。由于下一个患者要进来了,朔太郎便先将吊饰收到口袋里。
那天是星期六,所以下午五点看诊就结束了。当他结束工作準备离开医院时,一名年轻女性喘着气冲进来,一只手还紧抓着手机。
「欸?你是……」
那个人是町村绿子,她披头散髮,专心地在手机上打字,最后给朔太郎看了荧幕。
你有看到吉娃娃的吊饰吗?
「啊啊,是我捡到了。对了,我把它放在白衣的口袋里,等我一下。」
朔太郎急忙回到医院的更衣室,从白衣口袋里拿出吉娃娃吊饰再跑回绿子那边。看她那么慌张的样子,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在那之后,牙齿应该不会痛了吧?」
绿子灿烂地对他笑了笑,然后用力点头。她今天初次露出的笑容,让朔太郎忍不住心脏乱跳。她的笑容非常迷人,之前身上所散发的不安与戒备全都消失了。之后,他被绿子要求交换了E-mail。
他们回家的方向一致,绿子住在朔太郎通勤时会经过的神乐坂车站附近大楼里,朔太郎住的公寓则在隔两站的地方。两人慢慢地并肩爬上神乐坂通,那条道路是商店街,药店、超商、居酒屋、餐厅、时髦的咖啡厅及酒吧,让这里挤满了热闹的人群。
绿子依旧紧盯着手机画面,谨慎地选择讯号够强的路线,这条道路似乎也有讯号较弱的点,所以她经常为了避开它们而弯来弯去。朔太郎陪在她身边走着,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穿过毘沙门天通。
他们一直透过Chat这个聊天软体对话,绿子先将内容传到朔太郎的手机,他再以口头回覆。在旁人看来,他们的举动或许很诡异,不过一旦习惯了,这场奇妙的交流让人觉得很新鲜。
朔太郎也不擅长与人交际。牙医算是服务业,有时经营者会要求他们推荐患者採用自费的高额治疗,也就是拉业绩。朔太郎的业绩是同期中最差的,虽然他自信技术绝不输人,但是一谈到与患者的交际往来,他就没有自信。特别是一想到要拉业绩,他就说不出话来,所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绿子的心情。
「只要手机收不到讯号,你就会变成那样吗?」
听到朔太郎这么问,绿子露出寂寞的笑容点头。朔太郎正懊恼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手机就响了,是她传来的内容。她的昵称是GREEN,大概是取自绿子吧。
GREEN:10秒前
收不到讯号,就像是断绝了与他人的连结,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让我非常恐惧,怕得全身都会发抖。如果不时时确认手机是否满格,我就会非常不安。明明眼前是满满的人群,很奇怪吧?
这段话让朔太郎不禁一阵揪心。明明那么害怕与他人接触,却又害怕失去与他人的连结。她其实是想融入人群吧,希望自己能不透过手机,像普通女性一样享受聊天的乐趣。但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手机是唯一能与他人沟通的媒介。一旦失去这个工具,她就等于眼瞎耳聋,一个人被关在名为孤独的黑暗世界里。
终于,她在赤城神社前面停下脚步。
GREEN:10秒前
我家到了。
她在Chat上打字,伸手指着神社深处旁边的一栋五层公寓,那栋建筑屋龄尚浅、看起来也很时尚,从位在神乐坂这个地点来看,应该是价格不斐的高级公寓。
「哇,没想到你住在这么好的公寓,真令人羡慕。」
她只是抬头望着朔太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在手机上打字。
GREEN:15秒前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可以请你来我的房间一下吗?
「我吗?」
朔太郎指着自己问道,看到她点点头,便紧张万分地跟着她走进公寓。高雅的大厅十分符合时尚的设计,绿子的房间在三楼。
相较于美丽的外观,她的房间却不是如此,客厅里到处堆满高高低低的书本、杂誌、CD及DVD,甚至直达天花板。所有的杂物就像比萨斜塔般以绝妙的角度倾斜着,维持危险的平衡,似乎只要小小的晃动就会崩塌。
家具的摆设也有点奇妙。房间中央挤着书架与橱柜,旁边是沙发,周围还散落着古早时药局门口放的青蛙玩偶,以及感觉像供奉在柬埔寨寺庙的象头神石像,光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人失去平衡感。最诡异的是壁纸的图案,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个常见的白色壁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询问绿子,才知道她习惯将壁纸当记事本用,说是要写在看得到的地方才不会忘记,只见上面写满了各种时间表与生活杂记。
GREEN:10秒前
对不起,我知道很奇怪,但还是希望你别觉得不舒服。
她满脸通红地垂着头。
一个小小的影子从房间里冲出来,她轻轻抱起那个影子面向朔太郎。
「好可爱啊!」
朔太郎摸着小狗的头说道,那是一只毛髮蓬鬆美丽的长毛吉娃娃。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舔舐绿子白皙的脸颊。他询问小狗的名字,手机回覆说是「玛依」。她很珍惜的那个吊饰就是长毛吉娃娃的玩偶模型。
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仍然紧抓着手机不放。据她说是因为手机讯号会因天气、气温及湿度而产生变化,所以大意不得。
「你要拜託我什么事呢?」
朔太郎问道,绿子抱着玛依,示意他到隔壁的房间。那是一间三坪大的房间,地板上既没有铺地毯,里面也没有摆放家具。比起风格极为迷幻的客厅,这个房间空旷得毫无情趣,壁纸也是纯白色的。朔太郎的手机响了,绿子站在远离房间门口的地方。
GREEN:10秒前
这个房间收不到讯号,但是玛依把我的钱包藏在里面了。
「钱包吗?」
绿子指着房间里阳台落地窗旁的一个蓝色小塑胶桶,里面放着狗狗的玩具,似乎是玛依自己拖进去的。
GREEN:20秒前
它知道我不敢进去这个房间,所以故意恶作剧,我想钱包应该藏在水桶里。
朔太郎取出手机确认了荧幕上的内容后,就进入房间。原来如此,这里的讯号的确很弱,门口的地方还有一格,走到房间里讯号就断了。绿子站在房间门口,满脸不安地看着朔太郎。地板上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上面印着凌乱的狗狗脚印,朔太郎查看蓝色塑胶桶,里面塞着玩偶、塑胶球与橡胶骨头等玩具。玛依被绿子抱着,对着他发出了低低的吼声。朔太郎翻了一下,发现一个红色皮革制的钱包被埋在最底层,绿子的脸色马上亮了起来。
GREEN:10秒前
谢谢你!这种小事我也没办法找别人帮忙,真的很伤脑筋。
她透过Chat向他道谢。钱包里除了现金以外,还放了信用卡与提款卡等贵重物品。
「这只是小事而已。不过,你明明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却有房间不能使用,还真有点浪费呢。」
绿子为朔太郎泡了茶,于是他在桌边坐下。
GREEN:10秒前
我买下这里的时候,那个房间的讯号还是满格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算用了无线基地台还是收不到讯号。因为我进不去那里,就被玛依拿去乱用了。
大概是新基地台的增加造成了讯号干扰。不过,竟然将位在神乐坂这个热门地段的房间当成狗屋,简直是日本最奢侈的吉娃娃了,玛依现在正摇着尾巴在地板上来回狂奔。
「町村小姐是一个人住吗?老家不在东京?」
他这么一问,就看到绿子露出暗淡的表情。绿子表示,她的父母都过世了,因为是独生女,没有家人,连往来的亲戚都没有。
「真、真的很抱歉,都是我问了蠢问题。」
朔太郎慌张地低头致歉。不知道她的父母是生病还是意外过世?
他和绿子閑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离开公寓,刚坐上地下铁,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看荧幕,是绿子传来的讯息。
GREEN:15秒前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好久没聊得这么愉快了。如果可以的话,能请你有空时过来陪我聊聊天吗?我会很开心的。那么,期待下次相会。
在那之后一个星期。
朔太郎负责治疗一个门牙恆齿突出的五岁男孩,帮他拔掉已经动摇的乳牙,基本上算是简单的治疗。对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因此治疗过程十分顺利,但没想到注射局部麻醉之后,患者的情况就突然变糟。不但脸色发青、呼吸困难,脉搏更渐渐变弱,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是过敏性休克!」
这是局部麻醉剂过敏导致的急性过敏反应,有极少数的患者对麻醉剂过敏,如果不立刻实行正确的施救,很可能会导致死亡。
「医、医师,患者没有呼吸了!」
「快、快叫救护车!」
朔太郎命令身旁的牙科助手叫救护车,自己的脑袋则轰地开始发热,他拚命回想学生实习时期的记忆,反覆替孩子做人工呼吸与心脏按摩。那段过程,他因为太过慌乱而失去记忆,只记得自己一边哭一边叫着孩子的名字。没多久救护人员沖了进来,将孩子送到医院。幸好孩子后来恢複意识,并没有大碍,但他也因为没有做好详细问诊而被院长严厉责骂。
那件事在朔太郎心里造成很深的阴影,要是运气不好,他很可能就害死了一个年幼的孩子。一想到这点,他就无法在患者面前拿起治疗器具。愈是强迫自己继续,呼吸就会变得急促,手脚也开始剧烈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