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没错,已经过了三天。
我在舒适宜人的床铺上张眼醒来,发现自己已心情坦然地迎接第三天的早晨。
我穿着睡衣坐起上半身,打了个大呵欠后环视房间。果然又豪华又宽敞。朝阳自窗帘底下溢出,我穿上拖鞋站起身,拉开覆盖着偌大窗户的厚重窗帘。
「呜哇……」
窗外可以远眺到染红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平线的美丽朝阳。
我一时半刻看得入迷,但一想到依自己的能力绝对住不起这样的地方后,叹了口气。
我换了身衣服,离开房间走向餐厅。隔着嵌有玻璃的门扉,可以看到佐佐木正在準备早餐。
「贤斗,早安啊。」
一打开门,见到我出现的佐佐木向我打招呼。他一早就带着爽朗阳光的笑脸。平时他部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但烹饪时会脱掉外套,穿上黑色围裙,衬衫袖口也卷至手肘上。
他每天都工作几个小时呢?煮饭、扫地、洗衣一手包办,昨天也帮我缝好被绑匪捉住时弄破的牛仔裤,又负责保护阿勛。明明外表是个无懈可击的上班族,却很有「老妈」的味道……实在难以想像,眼前的他跟一开始威胁我的是同一个人。
「阿勛也马上就要起床了。」佐佐木说完后,自厨房中拿出盛在盘子上的早餐。
他从我身旁放下陶瓷製的平盘。上头有煎过的培根和香肠、西式奶油炒蛋以及番茄切片。坦白说份量相当惊人。
「来,请趁热吃吧。贤斗早上的主食是麵包吧。今天有丹麦麵包和奶油餐包,你要哪一种呢?」
「……奶油餐包,」
其实哪一种都可以啦。
和昨天一样,桌上排列着装有果汁和牛奶的水瓶及红茶壶等饮品,看得我眼花。我拿起置于盘子两边的刀叉,切开香肠开始进食。
虽然份量之多令我退缩,但至今我都与佐佐木的料理擦身而过,没有机会品尝。
佐佐木接着放下他那一份餐盘后,坐在我斜对角的位置。
「对了,贤斗,今晚诺威尔会在被造物的祭典上举办调停的展示会。他正是为了这件事来到这里。白天先找个时间去探望你的父亲吧。」
我听话地点点头。虽然我不想成为怪物的同伴,但我很有兴趣知道究竟什么是调停。而且还能再见到诺威尔,也让我有些期待。
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像是忽然想起般开口:
「关于宝石抢匪,目前都还在臆测阶段呢。」
他边说边在自己的杯中倒入红茶。
我含糊应了声后,看向玻璃制的偌大餐桌尾端,那里放着好几份报纸。
原本该送至日本的「太阳之血」遭人劫走,这可是一桩骇人听闻的重大抢案,因此连日来电视上都在播放追蹤报导。但每间电视台都只是重複播放着乘客与空服人员的採访画面,看样子并没有太大进展。
犯人逃过了机场和周边的紧急部署,至今还未逮捕归案。目前只知道犯人是用伪造的机票搭上飞机。至于现场的遗留物品野外求生刀刀套,是几年前军中配给的物品,因此也有人推测犯人或许是军方相关人士,但依然没有定论。
根据佐佐木的说法,「太阳之血」是颗特徵鲜明的宝石,就算敲碎了,也很难拿到市场上贩卖,倘若真的要卖,也会拿去黑市吧。
我边吃早餐边思索着宝石一事。
忽然间,我察觉到了一种不协调的矛盾感。我四下张望后,发现原来是因为这里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再更加仔细回想后,这间房间的电视也只有第一天我曾打开过而已,也不曾播放过音乐。
现在随着早晨到来,和平的鸟儿啁啾声也一同响起,但该怎么说呢,这里有种平时无人在此生活的氛围。
他们平常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你们平常都住在哪里啊?」
已经吃完饭正暍着红茶的佐佐木看向我,露出笑容。
「你对我们戚兴趣,是个很好的倾向呢。我们现在主要住在伦敦。不过我们经常在世界各地到处跑,所以称不上是定居。」
「阿勛也是?」
「嗯,应该差不多吧,毕竟我们不是经常都待在一起。」
「可是,你不是负责照顾阿勛吗?」
「因为我在索菲亚救了他,所以他经常会找我帮忙,见面时也会热络谈天,像这次的活动他也找我商量,不过平常我们都是分隔两地。他都在学习他该学习的事物,而我的本业终究是统治者的代理人,有一些杂务,也要协助调停的工作,无法一直照顾阿勛。」
「喔……」
「只不过,假使贤斗你答应称为调停人,届时我就会和数名属下负起责任照顾你。因为调停人的培训,是由找到他的代理人负责。」
我叼着叉子定住不动,沾附在叉子缝隙间的番茄酱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怎么回事?我的未来已经被决定了吗……?
「我还没说过我要当吧。我既不了解工作内容,也不太能认同你们的想法。」
只不过,有些羡慕阿勛这一点,的确是事实。当然,调停人这个工作很吸引我,而且至今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我具有某种「才能」。
儘管如此,我会如此犹豫不决,果然还是因为害怕。阿勛所说的境界——一旦跨越了,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仔细思考也没关係吧。等我回日本之后再好好思索——」
佐佐木叹了一口气后,将手中的红茶杯放在茶托上,笔直地凝视我的双眼。
「贤斗,你已经十七岁了吧,是可以自己思考、决定自身未来的年纪了。我们的真心话,就是希望你能儘快给出答案。我们并不想催促你,只是希望儘可能于停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期间,听到你的回答。」
「…………」
这时客厅的门扉一骨碌敞开,阿勛顶着睡翘的乱髮走了进来。
「早安~~啊,你们已经开始吃了吗?」
阿勛穿着睡衣,急急忙忙地坐在为他準备好的位置上。
「我睡过头了。佐佐木,我今天早餐要吃麦片,然后我要豆奶,记得淋上焦糖喔。」
佐佐木微微一笑后,边应声边走向厨房。看来刚才的话题可以就此打住了。
阿勛爱睏地揉了揉双眼绽出笑容。他的动作十分稚气,彷彿我多了一个弟弟一样……我差点又要回以微笑,连忙收起。
喂喂,振作一点啊,他们可是杀人兇手耶。
但那场屠杀行动,是为了保护我——
心情顿时下沉。
我一股作气地喝完果汁后站起身。
「我吃饱了,我去打电话给我爸。」
打开充满阳光的房间门后,我坐在沙发上。当我正要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手机时,它凑巧响了起来。
不出所料,电话的另一头是老爸。儘管现在是一大早,他的声音听来格外有精神。
「贤斗,是爸爸。我刚才回诊过了,主治医生说我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喔。」
我也打从心底鬆了口气。
「这样啊。」
「嗯,虽然距离痊癒还要一段时间,但既不会有后遗症,也马上就能回到工作岗位上了。」
「太好了呢。」
我这么答腔后,老爸似乎很开心。虽然我讨厌一味埋首于工作的老爸,现在却无法对他生气,大概是因为我已经隐约了解到老爸有多么努力了吧。
「对了,最后正式决定将由省介先生和勛的姐姐聪子小姐,举办一场小型演奏会。八束家的名字真是太响亮了。虽然无法展示原为压轴的『太阳之血』,但可以请到有同等号召力的八束家,公司也非常高兴。真是太感激他们了。」
说话时,老爸的语气与先前相比显得有些落寞。
……说得也是呢。毕竟一直以来自己拚命準备,好不容易才借到的宝石突然被人抢走……
「你那边如何呢?没有给勛和佐佐木先生添麻烦吧?」
「嗯……没事的。」
别说添麻烦了,他们现在反而在游说我成为调停人,情况变得很棘手呢。
当我正苦恼着该怎么说明才好时,老爸又很快接着说了下去。
「你可以先回爸爸的住处喔。」
……咦?
明明我该高兴老爸出院了,却瞬间语塞。
现在离开这里好吗……?
忽然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总觉得若是在还未做出决定的情况下就先行返家,这间房子、阿勛和佐佐木都会像是梦境一般消失无蹤。
而且近乎于确信。他们没有那般好心。恐怕是一面亲切地接近我,一面试探我吧。
但是留在这里越久,能与老爸相处的难得时光就会越少。
内心动摇的我紧咬下唇。
「贤斗?」
「嗯。再一下子我就会回去。」
「怎么了吗?」
「啊,呃……对不起。我现在在和阿勛玩电动,我想等玩完后再回去。」
我下意识地马上撒了谎。
「电动?」
「啊,当然,我会在老爸你出院前回去的。」
竟然偏偏说是玩电动……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说词吧?笨蛋,我这个大笨蛋。我对自己的没神经感到火大,胸口隐隐作痛。
老爸,对不起。
「……是吗?爸爸我也想向勛和佐佐木先生道声谢,记得在回国之前让我见他们一面喔。」
老爸说话的嗓音中夹带着一丝苦笑。
我的内心五味杂陈,说了句「拜拜」后挂断电话。
挂断之后,我顺便察看简讯,只见混杂在朋友之间的讯息中,有一则是来自老妹。
『哥哥,爸爸的情况很糟吧,幸好人平安无事呢。我还在想妈妈要是慌得失去理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幸好那个叫佐佐木的人给了我们很多建议,妈妈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是八束省介身边的人吧?哥哥居然跟他的儿子是好朋友,真是不敢相信!我上网搜寻之后发现他长得超帅,吓了好大一跳呢~~快寄照片给我吧☆还有,别忘了买香水当礼物喔。From麻奈。』
我叹了口气。明明待在东京的时候,一次也没传过简讯给我。而且后半部讲的都是阿勛嘛!话说回来——我对佐佐木的设想之周到感到瞠目结舌。佐佐木那家伙,完全打点好我周遭的一切了嘛……
我再次叹一口气,同时按下返回键回到收信匣。移动画面后,我找到了最想看见的那个名字。
——石泽桃子。
我挺起瘫在沙发上的身体,重新坐好,很快打开简讯。
『对不起,我说了过分的话。等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吧。你也要陪我去逛咖啡厅喔。』
我可以感觉到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上扬起。我再次一骨碌地坐进沙发里,将手机举高,让它沐浴在外头照射进来的阳光当中,反覆地盯着那段文字瞧。
然后猛然察觉。
如果我成了调停人,大概无法像现在一样常常见到石泽了吧。
……啊啊,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放下手机返回客厅,才将门扉打开一条缝,就听到面对面坐着的佐佐木与阿勛的谈话声。
「嗯……地位这么低啊。虽说是古董,但看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我还以为他们的位阶还算可以呢。」
「结果就跟公司组织没两样,能出人头地的只有少部分人。那些人就算一辈子都只是小喽啰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呢。」
佐佐木的日语用法依然有点奇怪呢。我边如此想,边开门走进客厅。
两个人朝我望来后露出微笑,又继续交谈。
佐佐木似乎已吃完了早餐,只有阿勛还边戳着麦片边说话。
餐桌上已经收拾乾净,目前只放着红茶茶具组、笔电和列印于A4纸上的英语资料。对于英文成绩不怎么理想的我而言,光是看到那些资料就头痛,但我还是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试着聆听两人的对话。
「他们所属的集团,是由玻利维亚取得古柯礆后,贩售获利所成立的典型绑匪组织。暗地里又以金钱贿赂军人和政治家,因此也有些后台。」
「这当中是哪一点让你在意?」
阿勛边说,边以优雅的动作用汤匙舀起飘浮在白色之海上的麦片。
「详细调查之后,发现高层组织对外创办了一个教会的援助团体。」
佐佐木冷静却又有些雀跃地说。
「如果是伪装的话,并不少见吧?」
「他们可不是伪装喔。洗钱这件事,他们都是透过檯面上的贸易公司,在巴拿马银行的人头帐户里进行。因为从未进行过其他交易,所以非常显而易见。再加上刚才我说过的贿赂,他们跟警方之间也有所勾结吧。如果是我,若真的有心想隐瞒,就会更加巧妙地藏到没有一丝漏洞吧。」
这时阿勛握着汤匙,脸庞朝下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至于我,别说是笑了,我根本听不懂佐佐木在说什么。
「那么,那个援助团体的存在目的是什么?」
佐佐木难得一见地微微将身子向前倾。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团体是『真的』喔。我也调查过了资金的流向,但是非常神奇,里面没有任何一块钱逃漏申报或用途不明,是非常正派的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