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真没想到这竟是调停人殿下的父亲大人的宝石……」
隔天,七月九日大道上的公寓内,我坐在待客沙发上,眼前的兹涅姆正跪在地上郑重道歉,头低得都快碰到了地毯。
佐佐木充当翻译,坐在我身旁,阿勛则待在隔壁的餐厅,构思公演的题材。
在我前方的矮桌上,一个铺有丝绸的宝石箱里正放着「太阳之血」。
我第一次在近距离下看到它。它真是一颗美丽的绋色宝石,彷彿会将所有看着它的人吸进去。兹涅姆正是为了归还它而来到这里。
——可是。
我无视于佐佐木刚才拿进来的冰茶上的吸管,直接对着玻璃杯大口大口喝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是你们从飞机上抢来的吗?」
「是、是的,没错。」
我由上至下打量兹涅姆。
它的身材矮小,褐色的躯体上满是毛髮,腰上缠着破布,脸部如同岩石般凹凸不平,虽然有肌肉,但体型如坦克,怎么看都不像是动作敏捷的类型。
「负责抢夺的是名为帕达玛的有翼被造物。它们是鸟头人身,拥有秃鹰般的翅膀。那个种族速度很快,又能变作人形,所以我们就请它搭上飞机……是的,代价就是它拿走了很多我们拥有的其他宝石。」
看来是被造物之间达成了互助合作的协议。
我「咚!」一声重重地将手上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你、们、竟、敢伤害我老爸。」
「哇啊啊,我们真的不知情啊,请原谅我们。」
说完后,兹涅姆四下张望,警戒似地环顾周围,显得小心翼翼。
见状,佐佐木像是明白了什么,朝兹涅姆说:
「放心吧。既然你们现在都还平安无事,就表示处刑人不会针对这件事採取任何行动。」
兹涅姆连声称谢,深深地朝佐佐木叩拜行礼。我大感疑惑地问:
「处刑人只有在公会议下达处刑判决的时候,才会现身吧?」
「不,还有另一种情况也会出现喔。因为处刑人也必须时时保护调停人的近亲,还有代理人的安全。儘管他们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但始终躲在暗处,守护着调停人及其近亲,还有代理人。一旦判定被造物有可能会对我们造成危险,他们就会立即联络公会议,一取得许可就会开始讨伐。」
我倏地全身打了个冷颤。
「处刑人一直在某处守护着我们……?」
「我虽然从未遇过处刑人,但是曾看过遭到讨伐后的被造物尸体。不过,一般人类应该无法造成那种伤口,所以我想处刑人大概是被造物吧。用不着那么在意喔,个人隐私也会基于守密义务完全受到保护。」
佐佐木温和微笑。……就算他这么说……
我马上张望起屋内屋外,佐佐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补充说道:
「只要没有必要,厕所内部、浴室和卧房,他们都不会察看,所以你不用这么紧张。」
一股热气涌上脸庞。兹涅姆听了后,嘻嘻嘻地压着声音窃笑。这家伙真让人火大。
我假咳了一声让兹涅姆闭上嘴巴,然后转换话题。
「对了,之前你也说过,处刑人必须取得许可的公会议是什么啊?」
佐佐木冷静说明:
「是一个既长寿又强大的被造物组织。公会议统领了处刑人和守护人,而它们行使权力时,必须取得公会议的认可。另外,公会议拥有裁判权这件事,我昨天也稍微提过了吧。调停人的调停是取得双方的委託后,才会正式开始,是实质意义上的『调停』,而当其中一方单方面要控告另一方时,即是公会议所进行的『裁判』。」
嗯~~虽然听了这么多说明,还是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好複杂。
我再顺便提出另一个问题:
「对了,守护人呢?这个你还没对我说明过吧?」
「是啊,我想以后还会有机会向你仔细说明才没提的,总之守护人就像警察一样,负责取缔人类与被造物之间的接触。原本统治者就不乐于见到被造物与人类之间,有超乎必要的关连——尤其是政治方面的交涉。你就想像成公会议是为此才会设置守护人,并取缔这些行为。」
「喔……」
「我可以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吧?这回的情况,是兹涅姆从调停人候选者贤斗的父亲那里抢走了重要的宝石,甚至还出手伤害了他。一般而言,这算是对调停人的家人施以暴行,会成为讨伐的对象。但是,考虑到若不举行仪式,就会引发世界性灾难的风险,以及宝石搬运者并不晓得对方是调停人候选者的父亲,所以会酌量减刑。——总之,由于这回处刑人不会出面,若贤斗还余怒未消,就请你和兹涅姆两方自行协调。」
「那个,有件事情我想先声明一下。」
听到处刑人不会出面后,态度变得有些趾高气昂的兹涅姆开口插话:
「那颗宝石原本就是我们的喔,这位年轻的调停人殿下应该不晓得吧。当然啦,伤害了毫不相干的人是我们的过失,我们也不能狡辩开脱。」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佐佐木,于是他静静叹了口气。
「……是的,『太阳之血』原本是兹涅姆的所有物。但话虽如此,其实也只是因为革命之际情势混乱,宝石在遗失期间落入了它们手里,也只持有一小段时间,而且没有任何凭证可主张它们的所有权。」
等一下。
革命时遗失的东西落入兹涅姆手中,然后又回到阿根廷政府的手上,最后老爸借了出来——?
事情的演变也太奇怪了吧?
「革命之后,你们一直很仔细地保管宝石吧?那为什么又到了人类手上?」
「我们只是将宝石寄放在人类手上,『让它成长』而已。您也看到昨天的彩虹吧?若不是曾在人类之间流动,沐浴在充满怨恨和慾望的环境下,吸收了大量鲜血的宝石,是无法取悦我们的神只的。要是献上新的石头,当天就连你的头上都会降下惊人的落雷喔。所以我们才会特地将宝石交给人类,让它四处流转。」
兹涅姆莫名坚决地答道。我不禁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坏人做错事还理直气壮吧。
虽然我也觉得献祭的宝石若不是很有来头就不行啦……
我交叉手臂,思索该怎么让它们赔偿。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要有效活用我「调停人」的能力才对吧,但不知为何,我却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这么说来,我从以前开始就都能看清楚别人的处境,对自己的事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在思索的同时,忽然注意到自己一直遗忘了的事物。那是兹涅姆带来放在我身旁,由藤蔓所编成,约一个成人怀抱大的篮子。当中放着许多碎石头。
「——这是什么?」
我以眼神指向篮子,询问兹涅姆。
「是礼物。『基本上』为了平息您的怒气,才会特地带过来。」
兹涅姆刻意强调基本上三个字。果然,被造物的肚子里都在打些坏主意,或者该说很不好对付。
话虽如此,我拿了石头又能怎么样?我一点也不高兴。虽然我不晓得石头对它们而言的价值,
这时,一直替我们翻译的佐佐木插嘴进来。
「贤斗,已经过去的事,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你就原谅它们吧?你父亲的医疗费用全都由我们负担,而且宝石也还回来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我瞪向兹涅姆。这些家伙就一点责罚都没有吗?
得到佐佐木出言相挺后,兹涅姆开始滔滔不绝。
「篮子里的石头,就当作是赔偿费……是称作赔偿费吧?就是那个。请调停人殿下和父亲大人,连同还给两位的『太阳之血』一起收下吧。然后就请将这回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怨恨就此一笔勾销。啊,也请记得让『太阳之血』在人类之间好好流转喔。」
连我自己也感受得到太阳穴一带冒起了青筋。这家伙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啊!
我边切换成战斗模式,边挖苦地说:
「你们也太为所欲为了吧?把用完的『太阳之血』还来之后,就叫我们忘掉一切?」
况且石头有什么用。
兹涅姆没有答腔,只是偷觎着佐佐木。
正当我心想差不多该发飙让它收敛点的时候,一直坐在餐厅的阿勛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来拿起石头。
「真是的~~吵得我都没办法工作。从刚才起我就很好奇,这是矿石吧?里面是什么?」
「这是在我们山中采来的『海之石』。因为见人类想将这种石头全部採光,所以我们藏起了一大半,但是为了调停人殿下,就带了一些过来。只要敲开这些石头察看里面,保证您的怒气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喔。」
兹涅姆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莫名自豪地说。这副模样也很让我火大。
阿勛再次开口。
「啊……我听过海之石。你们住的地方是玻利维亚吧。」
「正是如此。」
兹涅姆朝阿勛露出只差没搓手的谄媚笑容,说:
「呃……我想想,叫什么呢,好像卡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啊,我想起来了,就是磷叶石(Phosphophyllite)。」
磷叶石……?佐佐木像是想起什么般,低叫了声。
「磷叶石是种产出极少,人称梦幻之石的宝石。我记得颜色是薄荷绿,像大海一样澄凈透明,非常美丽。但硬度不高,我想不适合加工吧……」
「是的,所以总之先敲开看看里头,让心情沉澱下来吧。」
兹涅姆指着一同放在篮子里的凿子和铁槌。
「也就是说,就像吃岩牡蛎时一样,由自己亲手打开牡蛎壳享受乐趣吧。」
佐佐木笑着说道。为什么会冒出岩牡蛎啊!他的比喻还是很莫名其妙。
但兹涅姆却眯细了眼睛,连声附和:「没错、没错。」
顿时脑海中的某条线应声断裂。我霍然起身朝兹涅姆怒声咆哮:
「够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我才不管什么磷叶石还是岩牡蛎,我都不需要!只要把『太阳之血』留在这里,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佐佐木像要安抚我般也跟着起身。
「好了好了,贤斗,别这么说嘛。反正对方都带来了,磷叶石你也收下吧?转手卖掉不仅能赚到一大笔钱,就算留作观赏用也好啊,毕竟这种宝石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取得的。」
「就是说啊,阿贤,你就收下来吧。」
连阿勛也在旁边力劝。
「我都说我不要了!想要的话你们自己拿去!」
我怒吼完后,再次坐在沙发上,之后不再理会任何人说的话,兀自沉默不语。
一开始阿勛和佐佐木还想努力改变我的决定,但渐渐地也拗不过我的固执,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兹涅姆似乎也已死心放弃。
「呃……那么,我就此告辞……」
它故作讨好的笑容,走路微弯着腰準备离开。
「我送你到门口吧。」
佐佐木也叹了口气站起身,追在兹涅姆身后。连阿勛也起身走开。肯定是不想跟大发雷霆的我独处吧。
两人和一只离开之后,独留在原地的我抱起身旁的靠垫,整个人坐进沙发里。我边看着天花板上由水晶製成的小型吊灯,边发出呻吟。内心难以释怀。
宝石窃盗案件的来龙去脉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看向身旁矮桌,在淡奶油色的丝布上,最顶极的红宝石正落下血色的影子。
我撑起上半身,将靠垫放在一旁,拿起「太阳之血」后将它举在光线当中。冰凉的触感和鲜艳的色泽。明明应该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却觉得眼前的宝石比起手册上的照片褪色许多。
「得还给老爸才行……」
我梦呓似地低喃。
我将「太阳之血」放回桌上后,想起了自己在回家之前还有非决定不可的事情。
——究竟想不想当调停人?又要不要当?
可是,无论我怎么询问自己,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自顶楼玻璃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十分强烈,但屋内的空气却不热也不冷,十分舒爽。
我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回想诺威尔调停的景象。介入纷争之间,下达裁定平息现场的紧张气氛。我做得到这种事吗?……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不,应该说,正因为是自己的事情吧。
和阿勛及佐佐木一起相处了数天后,我认为至少他们对我散发出的好意是出自真心。各方面总是为我设想周到,也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况且,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也挺喜欢他们的。
我张开双眼,又一次叹了口气。
各式各样的不安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如果选择成为调停人,我真的不会后悔吗?和家人以及朋友分离,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情的生活,我真的过得了吗?
同时,一阵苦笑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我明明就像佐佐木说的,都已经十七岁了,想法却还像个小鬼头一样呢。
动一动身体会比较好吧,去溜滑板吧。什么也不思考,在风中尽情驰骋吧。
然而,两个小时过后的下午五点,我拿着滑板,步履蹒跚地踏上返回公寓的归途。
我在街上徘徊许久,努力思考,却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就连自己想得出什么结论也不晓得。
结果我只明白到了一件事——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人生做过任何决定,一直以来都太过习惯由别人替自己决定了。因此,突然要我这种人做出决定,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夜晚到来后,我一直心想他们差不多该问了吧的问题,终于出现了。
晚餐之际,温暖色系的灯光照在餐桌上,坐在我对面的阿勛开口第一句话就问:
「你愿意成为调停人了吧。」
他天真无邪地说。这种时候就很符合他的年纪。
「今天我煮了贤斗你喜欢吃的菜色,多吃一点喔。」
佐佐木则从厨房端出香气四溢的料理。我不由得想:待在这里好舒服自在。就好像中了某种催眠术一样,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用决定,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可是,这不是他们的期望吧。每项投资都有其目的,一旦我说自己不要当调停人,恐怕我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