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没有就这样直接将领回家,而是让司机将车在一个僻静的公园外停下。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待小光也在长椅上落座后,我问道。
「我给星野阿姨打了个电话,结果从她那里得知你竟然擅自出院了。我问她知不知道你在哪里?她就给我指了这个地址。」小光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是啊…我的手机里有母亲大人安装的GPS,我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出母亲大人的手掌心。
「母亲大人就这么放任我来夜店?」
「星野阿姨也…很混乱。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所以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小光顿了一顿,说道。
「我死后,就要麻烦你们照顾好母亲大人了。」我抬起头,望向冬夜灰暗的天空。
「这种事情,自己去做。」然而,对于我的愿望,小光却没有接受。
「物理上就不可能吧?更何况她更喜欢、更信任的,都是你。」
「她更爱你,也始终都是你的母亲。无法在死之后做,在那之前去做不就好了?」
「母亲大人并不爱我…她只是,不希望我输给你罢了。不然的话就好像她白白残害掉一条生命一样。我醒之后,在医院待了那么久,她却连一趟都没来过,不是吗?」
「你知道的,辉君,她最爱的始终都是你,你是她生活的全部动力和唯一意义。」小光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如果爱我的话,就多鼓励我一下啊……」
「如果爱我的话,就直接告诉我啊……」
「如果爱我的话,就不要总说想和你成为家人啊!」
「明明一直在为母亲大人的梦想努力的人是我!」
「明明一直想要得到母亲大人认可的人是我!」
「明明想要和母亲大人成为和睦家人的人是我!」
在深冬的公园里,我将自己对母亲大人的怨念,亦或是依恋全部吼了出来。
小光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听我倾吐着那些她早已知晓的心情。
「我已经是没有未来的人了。小光你知道吗?我曾想过自杀。但对你的种种感情将我留了下来,虽然它并不美好乃至十分阴暗,但它同时也承载了我们的回忆,是我们共度这些年的证据。就这么死掉我真的无所谓,但我不想将这份最珍贵的宝物主动摔碎……」
「哈哈哈~~」
小光笑了。
我清楚,那不是嘲笑、不是冷笑、不是怒极反笑——而是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开怀大笑,同时那也是,小光最为本真的笑容。
这是与此情此景太不和谐的笑,但不知怎的,我的软弱却也被这回蕩在空旷公园里的笑声送往了远方。
「别在这时候笑啊,笨蛋。」
「抱歉抱歉,我只是很开心。因为辉君终于愿意和我说这些了,就要像这样,将压抑的东西全都倾吐出来才好。」
「是啊,真的压抑很久了。」说完,我又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来合奏吧!辉君。」突然,小光提案道。
「合奏?」
「就选那首被世人公认最难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毕竟,我们都还没在决赛弹过一首曲子不是吗?这是我们的决赛,同时,这首从黑暗走向光明的曲子也会照亮我们的未来。」
「不过倒也不能用「比赛」这么肤浅的辞彙来形容呢,只是在这首共演的曲子中,将我们的全部都展现出来。」隔了几秒,小光又补充道。
「这根本没有意义。」儘管有些心动,但我的理智依然倾向拒绝。
「这怎么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听着,小光。我从来都没练过这首曲子——先不论我能不能在一两个月的时间内将它掌握纯熟,就算可以,凭我的水平,也不可能触及霍洛维茨、阿什肯纳齐、阿格里奇等人弹出的优秀版本一分一毫。」
「我没有你这般的天赋,但我还依然努力着,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我年龄尚小,人生还很长罢了。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準不是吗?但现在,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无论怎么努力,我的演奏也无法进步到那种水準了。」
我既没有贝多芬那般的才华,也没有他那般热爱音乐,更重要的是,我无法像他一样,一只脚永远站在现在,一只脚永远迈向未来。
「主啊,让我成为伟大的音乐家。让我透过音乐讚扬你的荣耀,并因此显扬自己。使我扬名于世界,亲爱的上帝,请使我永垂不朽,当我死后,人们也能满心喜爱地称讚我的作品。为回报你,我将在我人生中的每一刻献出我的贞洁、我的努力,以及我最深的谦卑。」
我不是萨里耶利,但,我内心深处对「永恆」的渴望和萨里耶利十分相似。
「我早就有这种感觉了,辉君其实比我要狂妄得多呢。辉君不像一些音乐家一样仅仅满足于表现出自己的个性。辉君真正想的是,能在有限的生命中通过演奏来抵达 「永恆」。」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狂妄的人。」
至于这是母亲大人灌输的结果还是我内心深处的自我抉择,就连我也搞不太清楚了。
「辉君知道我能透过音乐见到颜色对吧?有一个秘密我一直都没告诉辉君哦?在辉君的《恰空》(Chaconne)中,年幼的我曾见到过整个宇宙。虽然查尔斯那个老家伙狠狠地贬低了你的演奏,但我清楚,那根本不是你的真实实力。只要你将演奏恰空的意志注入在这首钢琴曲上那么就一定会成功的。就算有一两个月,也完全来得及!」
我弹奏《恰空》时的意志吗……
那不仅仅是对钢琴的逃避,更重要的是,我对触及永恆的希冀与渴求。
「现在辉君已经有了Herbert大师说的那份「意志」了,剩下的,仅仅是将它全部在音乐中展现出来。」
「如果你想要更进一步的话,你必须有那个意志(will)。仅仅知道那里有一个crescendo(渐强)还不够,仅仅做出来crescendo还不够,你必须要去发自心底地渴求。如果你有这个意愿,并且你对声音的感觉有足够的了解——声音的运作方式、声音与寂静的关係、声音之间的纵向联繫和横向联繫……你就可以在物理上和精神上达到一种平衡。如果你有表达的意志,把你所感知的一切用这种方式表达,并且你还要具备自然法则和声音功能法则的知识和意识,那时,你就真的成为了一位了不起的钢琴家。」
「来合奏吧,辉君!《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就让这首曲子成为我们此生最精彩的合奏!辉君这几个月真的已经进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我甚至有这样一种预感,自己会就这样输给辉君也说不定。」
「小光你,真的很厉害啊。」望向身旁这道在冬夜中依然无比闪耀着的光,我说道。
「你一直都能够以一个非常积极的姿态来面对钢琴和练习,不像我,一直在厌恶和逃避。是因为你一直在和乐谱中的生命对话吗?」
「不完全是这样哦?每当我完成一首曲子之时,我都会收穫难以言喻的感动。而且你也知道,钢琴只是我才能的一小部分嘛,大概是勉强可以被称为「爱好」的程度?和以它为职业的辉君相比,当然是我这边要更轻鬆些喽。」
「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但这段话还是很欠揍……」
小光说的没错,她真正的才华从来都没被限制在这一架钢琴之上。
所谓演奏家,就算倾注多少个性和感情在音乐之中,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在演奏别人的作品。
真正能发挥她名为「想像力」和「创造力」天才特质的,一直都不是演奏,而是作曲。
「那,辉君愿意和我一起回家了吗?」小光站起身来,正对着我,朝我伸出手,问道。
「回你家还是我家?」
「辉君,刚才的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不是有图像式记忆力吗?自己在脑海中回忆不就好了?」
「可那毕竟和辉君实际说的不一样嘛。」小光握住了我的手,撒娇似地摇了起来。
「回你的家…可以吗?」
「辉君,变坦率了呢~」
「再彆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吧。」
就这样,我和小光再度十指相牵,一步步共同朝公园外走去。
「对了,我们的婚约还有效吗?」我朝小光问道。
「那件事啊,因为辉君和樱井交往而自动作废喽。」说着这些,但小光的语气却没有丝毫酸楚或愤怒。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係?」
「就是我和辉君的关係呗。」
「更世俗一些的呢?像是朋友、恋人一类的。」
「辉君想和我成为什么关係?」小光停住了脚步,问道。
感受到她瞳孔中的喜悦与期待,我说道:
「我想和小光缔结最为永恆的关係,可以吗?」
「可以哦~」说完,我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小光牵得更紧了些。
「我爱你,小光,胜过这世界的一切。」我说道。
「我也爱你,辉君。」
上车后。
刚一落座,小光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在上面疯狂输入起了什么。
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可她还是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
「你一直在那里做什么呢?」
「我在和星野妈妈说话啊。」
小光她,对母亲大人的称呼变了。
「噢噢…母亲大人对我住在你家没意见吗?」
小光没有理我,她只是在继续操纵着手机,彷彿没听到我刚才的问题一般。
「母亲大人…对我住在…我们共同的家…没意见吗?」我支支吾吾地说。
「没意见哦~」小光欢快地答道。
「而且呀,辉君不知道吧。我可是把我们刚才的谈话都录下来了哦?这会儿星野妈妈应该听到你对我的嫉妒和她的撒娇了吧……喂你别突然扑过来啊,手机要是掉到座位缝隙里怎么办?很难找的。」
「突然…好想死。」就这样趴在小光的腿上,我说道。
「乖~乖~我也不想这样啊,但不这样你们这对彆扭的母子又怎么能和解呢?」小光一边如爱抚宠物般摸着我的头,一边解释道。
「我可能短时间都不想回去了……」
「嘿嘿,母控辉君已经完全站在妻子小光一边了呢。」小光开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