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这时,琴房的门,开了。
「辉。」
「母亲…大人。」
小光说她曾把我那时的抱怨全部发给了母亲大人,
在听到那些任性和撒娇的话语后,她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呆坐在钢琴椅上,而母亲大人也是同样的不知所措。
「星野妈妈,您来了啊。快坐,辉君刚才弹的超~~~~有魅力的,您没听一遍真是可惜了呢。」
最后,还是小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我们这对母子的心情,她快步走上前去,拉着母亲大人一起,走向了琴房的观众席。
「辉君刚才在弹《儿时情景》,从中我感受到了他对您满溢的爱和思念呢。真是的,辉君这个母控!」
「辉君,快弹啊~」小光催促道。
「好……」
儿时情景吗?
那是我练钢琴还不到半年的时候,为了表达自己对妈妈的喜爱之情,我曾趁她出门的时候偷偷将莫扎特的整首《小星星变奏曲》练了下来。
「妈妈,你回来啦!我有一首曲子要展示给你听!」
像小光的哥哥一样,那时我的钢琴技艺还不是很纯熟,再加上我的手也很小,所以弹得不免有些费力。
在弹过一曲后,我的心跳飞快,因为我期待着我最爱的妈妈会给我何种表扬。
「你真的有好好读过谱吗?」
然而,妈妈的这一句话却直接让我愣住了。
「我…应该没错什么音啊。」半晌,我小声说道。
「这首曲子为什么叫《小星星变奏曲》,在每段变奏中,莫扎特是用什么手法表现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弹!我不是说过了,弹一首曲子之前要先把它分析透彻吗?」母亲大人训斥道。
「我……」
「我什么?」母亲大人没好气地问。
「我只是想让…妈妈开心、想得到妈妈的表扬……」再也忍不住委屈,我哭了出来。
「这么拙劣的莫扎特怎么可能让我开心?弹成这样你就想得到表扬?」
「辉你过来,我告诉你莫扎特到底在这些变奏中是怎么做的。」说完,母亲大人坐在了旁边的那把钢琴椅上,朝我伸出手来。
「遵命,母亲大人。」再也忍受不住母亲大人对我的过分严厉,我赌气道。
「辉,你说…什么?」
「母亲大人,您不是要教我莫扎特的作曲手法吗?」我又将那个称呼重複了一遍。
现在想想,那时我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吧。我的眼眶一定红红的,就算泪水止不住地流,我也一直在倔强地瞪着母亲大人。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叫妈妈「母亲大人」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妈妈的做法是正确的,但似乎,我也可以渐渐尝试着去理解她那时的想法了。
就像小光曾说的一样,拙劣就是拙劣,它和年龄无关。
在妈妈眼中,她孩子的演奏一定亵渎了她最喜欢的莫扎特吧。
毕竟,在妈妈看来,音乐的真理就是要在思想和感觉的深渊中去探寻。在那里,没有折中、没有借口、没有阴谋,也没有任何的劣质工艺。
妈妈每天都会竭尽全力为我做出美味的食物,会给我很多零花钱。在音乐之外,妈妈从未管教过我什么,但近几百年来人类在音乐上做出的进展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我根本没有时间去过普通孩子的生活。
不过也正因此,我才能变得和那些「行走的钢琴机器」完全不同,因为妈妈从未想将我塑造成她的提线木偶。
在妈妈眼中,虽然我承载了她的梦想,但我依然是我,是她爱着的孩子。
我没有喜欢的作曲家,如果有,也一定是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三者之一。
但在那时面对记者的疑问,我却下意识说出了「莫扎特」的名字。
那或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一直在期待着能有朝一日演奏好他的曲子吧。
小孩子喜欢莫扎特,因为莫扎特的音符数量少;
演奏家敬畏莫扎特,因为莫扎特的音符质量高。
在《儿时情景》结束后,我没有将手从键盘上移开,而是马不停蹄地弹奏了另一首曲子。
Mozart:12 Variations in C Major on "Ah, vous dirai-je Maman", K. 265
莫扎特:《小星星变奏曲》 K.265
Ah ! Vous dirai-je Maman(噢!妈妈,我应该告诉你吗?)
Ce qui cause mon tourment?(困扰我的事情是什么呢?)
Papa veut que je raisonne, (爸爸想让我更懂事听话,)
Comme une grande personne(就像一个大人那样懂事,)
Moi je dis que les bonbons(我却说,那些糖果,)
Valent mieux que la raison.(比起懂事,对我更重要。)
妈妈想让我弹得像大人一样出色,就这样成为出名的演奏家,并在音乐艺术上有一番大的作为。
但对我而言,比起它们来,果然还是那些糖果更加重要。
而这些糖果,无疑就是妈妈对我的爱。
「妈妈,你看。」
「现在的我,已经能弹得这么棒了哦?」对着泪流满面的妈妈,我笑着说道。
…
……
………
「你们打算演奏「拉三」吗?」妈妈问道。
「是的。我弹钢琴,这家伙弹乐队。」
「辉君这个母控!怎么当着星野妈妈的面就不好意思叫我小光了?」小光抱怨道。
「对不起,小…小光。」
当着家长的面提及自己的恋爱,当然会很害羞啊…和母控不母控,有什么关係!
「嘻嘻,这还差不多。」
「辉、小光…你们觉得这样就好吗?」妈妈问道。
「这样就好。」我和小光收起了玩闹模样,一同严肃说道。
「这样啊……那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了呢。」妈妈叹了口气,说道。
「对了,妈妈。那枚家传戒指你还留着吗?我想把它给小光,可以吗?」
「不过这位女士的手指上好像没有戴着戒指……星野,你真的有好好求婚吗?作为绅士可不能总是让女士一方主动哦?」
想起了Krystian那时的玩笑话,我说道。
「诶~~辉君真的有好好计画我们的将来呢。」
「我不是说了想和你缔结永恆的关係吗?这不是很正常…」被小光盯得有些害羞,我的语气也渐渐变弱。
「当然可以了!我第一次见到小光的时候就想让你和她结婚了呢。」
曾经我为妈妈因小光而起的这份欢快而心生嫉妒,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这样想了。
因为,经由刚才的曲子,我已全然理解了妈妈对我的心思。
音乐,始终将我们紧紧相牵。
「为什么呢?」
不只是小光,就连我也有些不解,不清楚妈妈这样做是否只是因为怀念起了我那位未出世的姐姐。
「因为辉和小光很相称嘛。小光就好像上帝派到人间传播艺术的天使一样,仅凭直觉就能编织出最美好的音乐。而辉则是普通的人,虽然是人,但他也在不断藉助自己的理性完成自我超越。小光身上的耀眼神性和辉身上的崇高人性如果能够结合起来的话,一定会相映生辉的。」妈妈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一说我和辉君果然是golden pair呢。」小光笑了,随后又朝我身上扑了过来。
「说起拉三。辉,你打算弹哪个版本的华彩?」慈爱地望着挂在我身上的树懒,妈妈问道。
拉赫玛尼诺夫为第三钢琴协奏曲写了两个版本的华彩,分别是Ossia华彩和Toccata华彩。
相对而言,Ossia华彩的难度更大,它由大和弦构成,色彩沉郁悲壮。Toccata华彩则具有舞蹈性质,较为诙谐。拉赫本人在首演时弹的就是Toccata版本的华彩。
「辉君打算写一首自己的华彩哦?」树懒说道。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这是我们最有象徵意义的一首曲子吧!华彩段还用别人的也太无聊了吧!」树懒在我怀里蹭了蹭,说道。
谱写一曲自己的华彩吗……
听上去很有魅力,甚至有些难以抗拒。
但是。
「还是算了吧。」我下定了决心。
「诶~为什么啊?」
「因为,那不是我的风格啊。」我抚摸树懒的头,微笑说道。
妈妈说的没错,我和小光不同。我无法成为小光,小光也无法成为我。
我们有着不同的思考模式,适合小光的,未必适合我。
「就选Ossia华彩吧。」
「因为更难一些?」妈妈问道。
「不是的。因为…这样更适合我啊。」
「也是呢,辉君毕竟一直都是灰濛濛的嘛,悲壮一些的……啊痛!星野妈妈您看辉君啊,求婚刚一天就敢当着您的面家暴了,我真不敢想结婚后他还会怎么变本加厉欺负我。您快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我只是轻轻弹了你一下吧,力度可是比pianopianissimo(最弱)还要小啊。」我苦笑道。
…
……
………
和妈妈、小光、雨森爷爷一起吃过午饭后,我回到了琴房。
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是拉赫本人为了在美国的演奏旅行而作出的曲子。
纽约首演时,拉赫把自己这首协奏曲戏称为「大象之作」,以此来比喻其庞大与沉重。
在这首曲子中,拉赫将钢琴演奏所需的技巧推至了困难度的巅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西里尔·史密斯教授,甚至形容演奏一次「拉三」在体力上的付出等于「铲十吨煤」。但正因如此,这首钢琴协奏曲也成为了无数钢琴家的憧憬,他们将能在公开舞台上表演「拉三」视为梦想。
因为这是钢琴协奏曲中犹如珠穆朗玛峰的存在。
虽然我没练过这首曲子,但它的结构我早已大体掌握。
「感觉怎么样?辉君?」视奏一遍过后,小光问道。
「感觉,一点也不难啊。第一次分析这首曲子是好多年前了。刚才在弹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难的地方在哪?」「怎么还不到难的地方?」结果就这么一直弹到了结尾……」我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倾吐而出。
「这是理所当然的嘛。」然而,小光却对我的感想不以为意。
「因为,辉君12岁就能弹《伊斯拉美》了嘛,在这之前更是连弹了《唐璜的回忆》和《彼得鲁什卡》……还有《槌子键琴》和《死之舞》,你的独奏也非常出色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啦…但感觉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小光你练过这首曲子吗?」
「练了大概一周?毕竟这首曲子对女孩子有些不友好,因为弹一遍实在是太累了嘛。」
「是啊…」
弹一遍拉三需要的体力虽然无法真的和铲10吨煤相比,但对每一位钢琴家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