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你有没有感觉我的演奏差了些什么?」不到两天,我已经将这首曲子所需的技术掌握的无比纯熟。但音乐性的表达上,却好似总是欠缺了什么,让我无处下手。
「那是当然的啦,因为没有观众嘛。」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后,小光说道。
「观众?」
「演奏家是诠释者,因为他在解读作曲家的曲子。但同时,演奏家也是作者,当演奏的同时,他还在向观众们表达自身……辉君觉得自己的《恰空》和《儿时情景》会这么有魅力?」在话语的最后,小光问道。
「因为在这两首中,我对每一个音符都有如宗教一般地虔诚。其他的曲子,更多仅仅是当成一种待审查的客体。也就是欠缺了Herbert大师所说的意志。」
「在人生最后的演奏中,辉君想传达的意志是什么?」小光问。
「我想告诉我的妈妈,就算我们没法改变歧视的现状,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努力将自己的人生做得最好;我想告诉Krystian,他的曲子和他在颁奖典礼时说的话真的很令我感动;我还想告诉小翼,我现在的生活很幸福,以及,我希望她今后也能自由地活下去。更重要地,我还想在这首曲子中,和小光你彻底融为一体……」
「还有呢?」感应到我一瞬间的迟疑,小光问道。
「我还想,得到我父亲的认可。」
「辉君果然是Elvira。」听到预想中的答案,小光笑了。
「是啊……即便被抛弃,也仍在心底的某处爱着对方。小光你觉得,这是卑贱吗?」
「不是哦。因为辉君深深爱着的、憧憬着的,是他的才能而非人品,没错吧?」
「第一次和父亲见面的时候,他用尽了无数的语言嘲讽我、轻蔑我。但不知怎的,好像有一种魔力一般,我还是坐在观众席,听完了他指挥的整首《第九交响曲》。在那之后,我在威逼利诱下和父亲的经纪人达成了一个约定:成年前,每月我会得到他资助的1万美元,但条件是再也不要出现在他身边。」凝视着眼前的黑白键,我叹道。
「辉君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些钱呢?你看,只要他不认你不就可以了吗?更何况他也可能知道你家根本就不缺钱,不是吗?」
「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避免去想他的事情。」
「我猜呀,他是被你的行为感动了。」
「感动?」
「即便如此,依然会去听他指挥的音乐…什么的?经纪人特地找到你,就意味着你父亲有在关注你的行蹤去向,没错吧?」
「这倒是。不过就这么直接推测为感动是不是有些武断了?」
「你忘了我的联觉能力了?我听过他的音乐。虽然他是一个人渣,但他对音乐的态度始终是崇敬的——」
「可既然如此,就不该淘汰我啊?」
「是啊,他到底为什么要淘汰辉君呢?又到底要为什么当众辱骂辉君呢?就算他讨厌你,也犯不上当着媒体的面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说完,小光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趟。」
「你该不会是让他来参加我们的音乐会吧?」捕捉到了小光的意图,我问道。
「是啊,辉君不也想借这首曲子得到父亲的认可吗?」
「但,能成功吗?」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因为期待和忐忑而疯狂地跳动着。
「我先去试试看喽。那辉君就先在这里练琴。」
「你身体还好吗?」出于担心,我连忙问道。
「放心啦,昨晚也没怎么疼不是吗?」
说完,小光离开了琴房。
晚上。
「怎么样?看你这么晚回来,他竟然真的还在日本?」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知道。辉君你看过《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这幅画吗?」
《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是勃鲁盖尔的一幅画,其中,伊卡利亚岛上树木刚刚舒展开稚嫩的新叶,勤劳的农人在田地耕作,云朵般洁白的绵羊在明媚春光中啃着新鲜的嫩草,牧羊人悠閑地抬头循着鸟儿啁啾找它的身影,远天祥和安宁,海面波澜不惊,海岸边渔夫在撒网捕鱼。
忽然,这秀丽如画的海岛边,隐约传来水花飞溅的声音,在刚刚驶入港湾的白帆船附近,伊卡洛斯两条细腿徒劳地扑腾着(若不刻意寻找,甚至注意不到这两条腿),过不了几秒钟他就将彻底坠入海中,最后的涟漪平复后,伊卡利亚岛依旧春光如故,耕作的农人、悠閑的牧者甚至连警觉敏感的绵羊也意识不到,在他们身边一条生命正在消亡。
《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是勃鲁盖尔唯一一幅以神话为题材的风景作品。在他眼中,真实的世界不会去听个人的哀嚎,它的法则不向个体意愿妥协,不会为消亡而泛起波澜,甚至对世界来说个体悲剧就像一滴水一样,只会毫无声息地融入大海。
「我先是把你的近况说给他听,他说你的死就像《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中的伊卡洛斯一样,不会有人在意。我说辉君会在这次演奏中真正超越自己,他不信。于是我就把你的《恰空》和《儿时情景》的录像给他了。」见我点头,小光摊了摊手,说道。
「然后呢?话说你怎么会有这两首的录像?」
「然后我就走了呗。他那个傲慢的态度实在令人不爽。如果他听了这两首曲子还不来,那就只能说明他鑒赏水平低下。」小光气哼哼地说道。
「好吧…」内心有些失落,我说道。
「话说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会有那两首曲子的录像?」
「因为这间房里的一切都在录像啊。」小光说完,指了指头顶。
「可我什么都看不到……是有一个微型摄像头?」
「没错。」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要保留我和辉君的回忆啊。」小光坦然地说。
「可你不是有图像式记忆力吗?」我疑惑。
「辉君你知道吗?过目不忘的能力虽然很好,但也有弊端。它就像是一块海绵,不论经过多少年,每个细节都还会停留在脑中。」
「所以你才会儘力避开记者等人?」
「是啊,因为记忆的残酷性在于它留存了本来应该忘却的东西。辉君,在你看来我是被神爱着的孩子,是天才,是amadeus,但我的生活方式也深深地为这种才能限制住了。在我脑中有着各式各样的回忆,但我却唯独无法彻底体会你前段时间所说的名为「瞬间」的魅力。」
有得必有失,就像印象派在诸多方面超越了古典绘画却又丧失了色彩的精度和拟真度一样,就像现代绘画超越了物理规则却又失去了可理解性一样……图像式记忆力的背后,是丧失了「忘记事情」的权利。
「你想通过摄像的方式把我们的回忆留存下来,因为你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失去这些天赋?」意识到小光这样做的理由,我确认道。
「将军怕迟暮、美人畏白头。天才,又何尝不在恐惧这不知从何而起的天赋在一夜间消失呢?」
「小光……」
「说些开心的事吧。辉君练习的怎么样了?」小光落寞地笑了笑,说道。
「其实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是什么?」
「我们能不能,换一首曲子?」我试探道。
我的生命已经为时不多,我的身体和运动能力也在渐渐衰弱,但即便如此,我也有想要换一首曲子的理由。
「换一首?」小光不解。
「在我练华彩段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和妈妈的对话。之所以我没有去写一首自己的华彩,是因为这就是我的风格。那么,我们说到底为什么要练这首《第三钢琴协奏曲呢》?因为它公认最难?因为它在结尾走出了人生的黑暗?」
「其实我当时只是想借着这个「公认最难」的名号让辉君打起精神来。」小光点了点头,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这首曲子其实和我们并非最相衬。
「妈妈说,你的心灵充满了神性和直觉,而我的身上则包含着更多的理性层面。我想在一部钢琴协奏曲中,将理性形式和浪漫心灵完美地结合起来……因为,我最想在这首曲子中做的,是和小光你彻底融为一体啊。」
「你想演奏的是,勃拉姆斯?」
「对,就是勃拉姆斯。」见小光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笑着回应道。
「但你不太喜欢勃拉姆斯,我说的没错吧?」
「倒也没有不喜欢啦。」
「只是…我觉得勃拉姆斯明明有一颗比谁都要浪漫的心灵,却非要建造形式的城墙来当作抵挡自己波涛汹涌心流的堤坝。你还记得他的第一交响曲吗?像是将已经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一般的主题……光是听着,就很令人心疼。」
那时的小光之所以会在话语中显示出落寞,是因为她透过勃拉姆斯,看到了我。
她不愿我像勃拉姆斯一样克制,她希望我能将自己内心的情绪全部抒发出来。
「勃拉姆斯是内省的作曲家,他的身上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品质。小光,这首曲子不仅是为我,同时也是为你。」
「为我…?」
「听了小光刚才的话后,我更加坚信了这点。我们不可能不倚靠自己的天赋,否则便会匠气太重、一事无成;但我们也不应全倚靠自己的天赋,因为那样的我们并不自由,而只不过是天赋的奴隶。过去的我有成为前者的倾向,而小光,你则是正相反……如果我们能相互结合,并相互超越,就或许会一起达到一种全新的境界。」
「用心去想、用头脑去感觉。」小光总结道。
「就像富特文格勒一样呢。」我笑道。
我和小光分别代表了两个极端,我曾仅将乐谱视为一个客体,单纯站在作品外去凭藉理性来分析;而小光则是将音符视为一个个生命,它们自然地流淌出来,小光实际上只是它们的奴隶。
神性与人性、天赋与才能——这两者的结合,或许才会是音乐的理想形式吧。
「二元论,也就是事物的矛盾本质正是音乐的根本。基于二元论的奏鸣曲式会成为最完美的艺术表现形式,并不是巧合。一首贝多芬的古典奏鸣曲或交响曲的结构,是以这种二元化的原则为基础的。它揭示出音乐的戏剧性因素,这并不是强弱或快慢之分,因为音乐本身就是戏剧性的,甚至,连巴赫作品中比较大规模的形式也是如此。第一主题可能较具英雄气质,而第二主题在性质上比较抒情;正是这两种相对立的因素并存,才赋予音乐紧张与兴奋的感觉。」
巴伦博伊姆在自传中的这句话,如今我终于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