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第二场比赛,同时也是我对星野的复仇战。
和上次一样,我没有听决赛之前的任一场演奏,因为我的对手只有星野一人,并且也只有决赛场才是与我们二人的对决相称的舞台。
在选手休息室,我见到了星野。
他依然一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们再一次目光交汇,我又一次对他投以挑衅的眼神。
这一回,他没有无视我。
他笑了笑,从那笑容中,我感受到的是无掩饰的酸涩和无奈。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星野才是那个比赛场上唯一听懂我演奏的人。
但对不起,不管你是我的崇拜者还是我爷爷旧友的孙子,既然你在我面前夺走了我的奖盃,那么我就要十倍加以奉还。
这一场比赛,我依然不是冠军。
但那对我而言无关紧要。
上一场比赛,我的技术和星野相比还有很大缺憾,但这一次,我自信自己的技术已经达到了几乎和他并驾齐驱的程度。
说到底,技术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因为对于音乐而言,唯有音乐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技术只是为达到彼端而不得不架起的一座桥樑罢了。
而且通过这场比赛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大赛的评委们,全都是无聊的蠢货。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领奖。
因为我要看星野在接受冠军奖盃时的表情。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的吧,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简直到了云泥之别的程度。
不出我所料,星野只是淡淡收下了奖盃,在留下了简单的客套话后,就回去了。
之后,我又参加了三场比赛——当然,在这三场比赛中,我都败给了星野。
之所以宁愿忍受被平庸者们打分也要参加有星野在的比赛的理由,仅仅是我想要将自己在第一场比赛中受到的屈辱十倍奉还于星野罢了。
因为我能感受到,我每参加一次比赛,星野对我才能的恐惧就多了一分。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初中,爷爷将我送到了有星野在的学校。
「小光,试着和星野辉成为朋友怎么样?」爷爷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
「既是因为你没有朋友,又是因为辉其实是一个很压抑的人。」
「我知道,他的音乐灰濛濛的,参赛选手里最无聊的就是他了。」
「你明白辉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吗?」爷爷问。
「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没有理会我的反对,爷爷自顾自讲述起了星野母亲的事情。
「「星野凛拼了命地用技巧来遮盖精神世界的空虚,但那反而将她底蕴的缺乏和人格的肤浅暴露无遗。」「她的音乐就如白驹过隙般,难以在人的心中留下任何印象。」这是当年评论家们对小凛的评价……出于好奇,我曾将小凛的CD和同龄欧洲钢琴家的CD放给我认识的知名钢琴家听,然而,和乐评人的意见完全相反,那名钢琴家认为小凛的演奏要远比那些欧洲男钢琴家们要出色。」
「既然出色,为什么得到的评价不好?因为乐评人就像那些评委们一样,缺乏鑒赏素养?」我问。
「大概是亚洲女性的身份让她受到了歧视吧……演奏出色的钢琴家受到讚扬、演奏低劣的钢琴家受到批判——世间本就不是那么非黑即白的。」
说是歧视,根本上也还是星野阿姨没做到绝对的实力压制吧。
一瞬间,这样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但我明白,不公正就是不公正,那绝对不可以归因于「实力还不够强」。
否则的话,对星野阿姨、对那些男钢琴家们,都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我的旧友想要儘快去往小凛身边……」
「遭到了飞机事故?」我问。
「是啊……事业不顺和丧失亲人,两者的共同打击让小凛自此一蹶不振。」
「于是她就把自己的梦想转嫁到了星野身上?」伴随着爷爷的说明,我似乎已经渐渐触及到了那份灰濛濛的本质。
「是啊。而且,星野他…没有父亲。」
「没有父亲?他是被领养的孤儿?」
「这么说也不太準确…小凛她太想要个孩子了,她抛弃自己的尊严,成为了一位音乐家的情妇,辉是她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因为是女性,所以小凛就把她打掉了。」
「因为是女性所以就打掉了?这都是过时多少年的性别歧视了!再说了,星野阿姨她自身不就是歧视的受害者吗?」
「是啊…这世间就是存在着这么多表面上不合理的事情。在第一次见到辉后,我曾委託一家侦探事务所,经过好几年的调查才得知这些。」
「那星野呢?因为他不得不负担星野阿姨的梦想,所以爷爷你想让我和孤独的他成为朋友?」
「不完全是这样的…这些年来星野受到的拘束远超小光你的想像。就连上学,都需要星野靠提高自己的钢琴实力来努力争取。可他还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啊……」
随后,爷爷告诉了我很多有关星野的事情。
越听这些,我对星野就愈发同情。
「星野还读了很多书,据我所知,他读的要远比你读的要多、要深,所以,小光,你不会讨厌星野的。」在最后,爷爷如是说道。
出于对星野的怜悯,我打算和他见上一面,并大发慈悲地和他成为朋友。
就当是对你听懂我音乐的回礼好了,那时的我这么想。
开学第二天,我向教导主任问了星野所在的位置,主任说星野在一间音乐教室,一间他专用的音乐教室。
星野,还真是不自由到了可怜的地步呢。
明明没有莫扎特般的才华,却既有像利奥波德那样控制欲强的母亲,又有束缚着他的萨尔茨堡。
可悲的星野。
不过没关係,我会和你成为朋友的,在我手下,一切都会绽放出生命和光芒——就算是你被灰濛濛的雾霭围绕,我也能散发出足以驱散它们的阳光。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到了音乐教室门前。
星野在做音阶练习么,还真是平凡啊。
我就完全不需要每天花一两个小时在这种平庸无趣的练习上,灵活柔顺的手指让我可以毫不费力掌握乐曲中的各种困难技术。
果然,只有那些历史上的作曲家才有资格成为我的朋友。
音阶练习结束了,正当我想要推开眼前这扇门的时候,房间内突然传来了一阵猛烈的低音。
在那一瞬间,我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被揪住了。
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第二组曲第五乐章 恰空舞曲》布索尼改编版。
那一天,我没能推开那间音乐教室的门。
我会从林林总总的音乐中见到各式各样的颜色,即便是同一首曲子,由不同演奏家来表演的话,我所见的光景也会大不一样。
而我从星野的《恰空》中看到的是崇高,以及,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