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和小光在洗过澡后,一起来到了我的家。
「我回来了。」*2
「欢迎回来。」妈妈面带笑容,在玄关处迎接我们两个。
「妈妈,我想将我分析过的那些乐谱都拿出来,可以吗?」将我和小光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后,我问道。
「全部吗?」
「对,全部。我想和小光一起研究下对这些音乐的看法。」
用心去想,用头脑去感觉——将我和小光的长处结合在一起所诞生出的,一定是远比现在美好的音乐。
昨天的谈话过后,我和小光都如此认为。
「好。辉,小光,你们在这里等下。」
「乐谱应该有很多吧?我和小光也帮您去拿不好吗?」我不解。
「这个…」妈妈面露迟疑。
「没事的,拿一些乐谱而已,我的身体还没到那种程度呢。」认为妈妈是在担心我的身体,我说道。
「快走吧快走吧!」我推着妈妈的后背,朝妈妈房间里的里屋走去。
「这是……」然而,走进那间我从未迈入过的里屋后,我愣住了。
因为这间房屋的墙壁上挂着的,全都是有我身影的照片。
我参赛时的照片、我领奖时的照片、我接受採访时的照片……全都被妈妈列印了出来。
自出生以来,我的全部存在痕迹,都挂在了这间屋子的墙壁上面。
当我离开家的时候,您是否会经常来到这所房间,注视着相片中的我呢?
我不喜欢照相,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是很喜欢。
所以在过去的这些年中,我只会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照相。
但就是这些「被迫营业」的相片,却被妈妈当成了这世间最为珍贵的收藏品——只对艺术品感兴趣的妈妈,却将这些最为朴素的、毫无艺术价值的、不值一提的照片挂在了她房间中最珍贵最隐秘的地方。
想到这些,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我说的吧,辉君。星野妈妈一直最爱的都是你,你还不信。」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景一般,小光理所当然地说着。
而我的妈妈,也有些害羞地站在一边,像是一个被发现秘密的小女孩。
妈妈露出了和我这十多年记忆中不一样的表情,
而这次,我可以笃信,是因为我。
我呆站着,不知过了多久。
这段时间,一旁的小光似是在和妈妈耳语着什么。
「辉…」妈妈轻声说道。
我转过头去,期待着这句话的下文。
「我能不能…亲亲你。」妈妈说着,好像鼓起了全身的勇气。
我低下头,轻轻点了点,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就这样,我的妈妈在十多年后,再度亲吻了我的脸颊。
「辉君,你打算大学考试的曲子是哪首啊?」望着眼前这些如山般堆积起来的乐谱,小光问道。
「舒伯特的D960。」
Schubert:Piano Sonata No.21 In B Flat, D.960
舒伯特《第21号钢琴奏鸣曲》
话说回来,竟然真会有这么巧的事?
将古典和浪漫精彩结合在一起的,并非只有勃拉姆斯一人……还有,舒伯特。
舒伯特生活在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过渡时期,他是两种音乐思潮承上启下的音乐家。他兼有古典与浪漫两种音乐风格。这种风格也深深的影响了他的钢琴音乐,他的钢琴奏鸣曲既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创作特徵,也继承了古典乐派钢琴音乐作品的风範和气势。
也正因此,舒伯特既被认为是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又被尊崇为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同时,舒伯特还是一位英年早逝的人才,在他31岁的时候,那时的贝多芬刚刚离世1年,他就因感染伤寒而不幸去世了——只看年龄,他甚至比莫扎特还早逝了4年。
儘管只活了31年的人生,但舒伯特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竟有1000余首之多。
「那就先这首吧。」大抵是领会了我的所思所想,小光从中抽出了这首曲子的乐谱,朝琴房走去。
「看来我要去做饭了呢~」望着小光的背影,妈妈笑着说道。
两小时后,自信读好谱的小光在我面前开始了演奏。
这是舒伯特最后的奏鸣曲,如果认为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是唯三可以被称为「神」的存在的话,那么舒伯特则是相当接近「神」的男人。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恰好活在了贝多芬存在的年代。
「I hope to be able to make something out of myself.But who can do anything after Beethoven?」
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做一点事情,但谁又能在贝多芬之后做出些什么呢?
这是舒伯特向友人发出的感慨,同时,也是他对自我的审视与省思。
这首奏鸣曲写于贝多芬去世的1年后,也即1828年。一般认为,此时的舒伯特已经从贝多芬对他带来的纠结中走了出来,在自己也即将不久人世的时候,他藉由此曲彻底表达出了自己的天性。
我点了点头,小光开始了演奏。
她的速度适中,并不矫揉造作,她的演奏并不存在过度的悲剧感,这说明她并没有束缚于「死前最后一首奏鸣曲」这种成见。事实上,写作此曲时,舒伯特虽然是个病人,但他的幽默感依然十分强烈,它是一位年轻作曲家的积极探索,而非濒死时的诀别。
绵延却并不过分忧郁,抒情却又不过分缠绵。
小光只是淡淡地、淡淡地演奏着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在其中可以隐隐感受到舒伯特温暖的一面。
令我惊奇的是,在进入b段的时候,小光一改之前的风格,她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认为不同的音符是不同的生命,相反,她保持了a段的速度,更加强调这二者之间的统一性。
小光的演奏,变了。
她更加遵循原谱,和往常不同,她并没有注入太多的个性于其中,但这却丝毫没有削减她整首曲子的浑然天成。
她的音色如淙淙流水一般清澈、柔和,就这样带我前往了舒伯特的幻想王国。
一时间,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或许,我会像逝去的舒曼一样,在克拉拉死前的40年间,一直陪伴在克拉拉的身旁。
壮丽与无奈渐渐交织彙集,崇高、纯洁、期盼、忧郁、伤感全都糅合在了一起。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小时,但我清楚,每一个音符、每一处强弱,无不是小光对充满我标注的乐谱深思熟虑的结果。
但就是在这种最严密的控制和最周密的思索下,小光的琴声反而引我在不同的时空中反覆穿梭,而每次回到第一主题,我都会和小光的琴声一起,进入一个崭新的童话王国。
这不是雨森光的演奏,对她10年间的琴声了如指掌的我可以无比确信地说。
这不是雨森光的音乐,这是,交融了我们二人灵魂的结果。
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以向所有时代述说,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这是一种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它声明,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範的任何限制。
在我死后,小光一定可以触及到她的那份永恆。
聆听着小光此时的演奏,我不禁这么想。
一曲奏罢。
「辉君,我弹得怎么样?」
说完,小光自信地笑了,那不只是雨后洒进森林的一束阳光,而是更为靓丽迷人的一抹彩虹。
在小光弹奏的整个过程中,我的肚子好像打了结一般,我的心跳飞快,不消拿镜子确认,我的双颊一定是前所未有的通红。
我爱着小光,但在整首乐曲的演奏过程中,我又无数次地爱上了她。
直至乐曲结束时,我都还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位天使竟是我的妻子,儘管我们前两天就已经以最坦诚的姿态面对彼此。
「完了…我更喜欢辉君了,怎么办?」
说起来,小光在我的那首《儿时情景》中,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啊。
我没有回应小光,而是牵起了她的手,快步朝琴房外走去。
「辉君,被我完全迷住了呢~」了解我意图的小光笑着说道。
我低着头,没有承认。
「辉,小光,午饭已经——」
「抱歉,一个小时后再去吃。」失礼打断了妈妈的话语,我就这样拽着小光,走进了我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