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迎接春天到来,森林里充满了蓬勃生气,榉木换上新绿,银杏也陆续抽芽。
我的树屋,是架在森林中高约三层楼像鸟巢一样的窝。住在这里,对大自然的颜色、气息,或是季节的移转,都会变得极其敏感。
不仅如此,晴天、阴天、颳风天、下雨天;清晨、中午、黄昏、夜晚,它们在森林都拥有各自不同的风情与味道,可以说,每分每秒都在变化当中,或许是为了一阵风吹拂而过,也可能是出现了野猫或从冬眠中苏醒的蛇,或是刚孵化诞生的野鸟……
奈奈也是森林里的一员,但至今已经四天不见她的蹤影。由于我的多事,显然惹来她的厌弃。
小学时,我也常跑到森林里来玩,抓昆虫、偷采柿子、捡栗子,总是惹得阿婆火冒三丈。
可是,对阿婆来说,少了我们这群坏小孩,说不定她的日子更显得寂寞呢!自从奈奈不再上我这里玩之后,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蝌蚪长出脚了哟——」
上星期,奈奈对着躲在树屋里的我这么喊话。
那时候是为了振奋毫无元气的我,她才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吧!因为当时我探头朝睡莲水缸里一瞧,虽然看到成群的蝌蚪扭来扭去游着,就是没有一只长出脚来。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水缸里又多出许多新卵。大概是昨晚蟾蜍又来下蛋了。透明的管子里,是一粒粒的黑子,卵囊的四周,有无数蝌蚪在游着;大肚鱼也委屈地游在其中。
记得小学的时候,在差不多这里的位置,也放了一个睡莲的水缸。那不同于现在园艺用的水缸,而是拿火盆充当的。里头有大肚鱼,也有蝌蚪;到了夏天,蜻蜒的幼虫也会来凑一脚。
〆
发生那件事的当时,火盆里也有无数的蝌蚪在游着……
当时在阿婆森林里,除了我们这群小男生之外,还有几位女生也经常跑来。那就是我们的班长可南子和她的同伴。她们到森林里大都是为了摘花或采野莓。阿婆好像也从未对她们发脾气。
可南子有一张可爱的脸蛋,成绩又好,在学校很耀眼。不过对我们来说,她只是个拘泥规则、不知变通的好学生罢了。
有天,大家玩着生存竞争的游戏。
我将自己偶然发现的蟾蜍装进塑胶袋里,準备用来吓唬人。蟾蜍别名又叫蛤蟆或疣蛙,就连我们这群坏小孩都讨厌它。大家都相信,如果不小心摸到它,身体就会长疣,所以突然把它丢在谁面前时,那人大概都会发出悲惨的哀号。
我拿着装有蟾蜍的塑胶袋,閑晃到睡莲水缸旁边,正好遇上可南子一个人在附近采棣堂花。
我抓起蟾蜍的脚,走近她身旁。
「你看,疣蛙哟——」
我将蟾蜍往她脚上一丢,可南子发出一声哀呼。
听到声音赶来的贯二,也在一旁起鬨,嘲笑可南子。可南子气得一脸通红。贯二加油添火地说道:
「可南子的朋友是疣蛙啊。因为小时候摸过疣蛙,所以长了一颗疣。」
在可南子的手臂上,的确有颗小小的疣。
平时老被纠正行为的男生,虽然常对可南子冷嘲热讽,但可南子从来就不以为意。然而此时可南子的表情却与以往不同。可能被我丢的蟾蜍给吓到了吧,一副哭丧的脸。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应声回头。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手里捏着石头,站着。
「那家伙是国中生。他喜欢可南子,我知道。」贯二说着。
可南子用力推了我一把后,迅速跑开。
国中生则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我们只能退到火盆后头。贯二脸朝旁边一撇,暗示我赶快开溜。
就在我正準备逃开的时候,国中生的石头已经飞射过来。朝我丢来的石块,不偏不倚锵啷一声击在火盆上。
那之后的影像彷彿慢动作般转动着。水从打破的火盆子里流泄而出,无数的蝌蚪在泥地上蠕动,在那一颗颗的黑色粒子间,还有几只黄色的大肚鱼活蹦乱跳。
看傻眼的我们,只是杵在原地,什么事也做不了。这时候,阿婆出现了。
「瞧你们乾的好事!」如雷贯耳的怒骂声。
我们的全身动弹不得。
「你们这些小鬼!怎么连阿克你也有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婆看看我们,又看看国中生。
叫阿克的国中生,将手中另一颗石头往地上一丢,狠狠地瞪着我们。
「这些家伙欺负——」
说到这里,话就哽住了。
「你们都有责任。如果没有好好料理善后,我可是会到学校找你们老师。阿克,怎么连你也做出这种事来呢?」
看到阿婆生气,国中生扬脚踢飞地上的石头,掉头就跑。
我们用旧的铁制脸盆装水,将洒了一地的睡莲、蝌蚪和大肚鱼,重新放进去,而后才离开森林。
一直到毕业,可南子都不曾再和我说话。
〆
一想到当时可南子的脸,我就感到胸口一阵抽痛。小孩子的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我替刚产下的蟾蜍卵囊画了素描,又以手机拍摄,然后前往奈奈住的大楼。从惊蛰的第二天开始,奈奈就不间断地在为蟾蜍的生长做观察记录。我不希望她因此中断。
正好遇上奈奈放学回家,背着书包和同学在大楼前聊天。平时她总是孤单一人到森林里来玩,我还担心她会因此没有朋友呢!显然是我多虑了。
「那就四点的时候,在向阳体育馆见。」
挥手和朋友道别后,奈奈转身进入大楼的大厅。
我没有出声叫她。犹豫了一下之后,我决定将东西连同留言一起放进一楼的信箱里。
〆
下午六点过后,向阳体育馆里充满了朝气蓬勃的加油吶喊声。
入口处的白板上,写着「富士见坂少年排球同好会」。
「是家长吗?」穿着运动服的中年欧巴桑开口招呼。
「我认识岛村奈奈……」
「来参观的话,请往那边走。」
我就这样被请入体育馆。一走进馆内,就看到好几组小团体在练习打球。
奈奈的小团体排在最后面。一名像是教练的男子怱左怱右地投球,奈奈则左右开弓练习接球。
奈奈认真地将球反击回去,如果漏接了,立刻就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表情,有时则是哭丧着脸追着球跑。
「奈奈很努力喔!」欧巴桑笑着说。
「打得整只手腕都是瘀青呢!」
「魔鬼训练嘛!」
「好厉害啊,大家都好认真。」
「三月时,两名队员突然放弃参加比赛,幸好奈奈和香织两位小朋友参加,大家才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为了参加在连假时举办的排球比赛,大家都卯足了劲加强练习。
我向欧巴桑道谢过,悄悄离开了体育馆。
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奈奈手腕上为何有瘀青——总算是解开了。
可是,奈奈为什么要对母亲隐瞒呢?打排球应该不会有问题啊!
回程,我绕道大楼。玛莉亚还没回来。白天上山,夜里外出,回到家总是三更半夜……怎么想,都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行为。
已经分手的前夫,突然为了争夺孩子的亲权而展开积极行动,延请侦探社调查玛莉亚周遭的情况。身为母亲,玛莉亚有太多不利于自己的条件。
奈奈的亲权问题也影响到我的生活。
如果亲权真的判给了她父亲,而阿婆的遗书中又真的写着森林的继承人是奈奈……大概奈奈的父亲会以强硬的手段刬平森林,换成更有经济效益的用途吧。也许是盖大楼,或是经营相关的营利事业。总之,森林不可能被保存下来。
如此一来,也不需要我这个管理员了。
春晚的凉风在树梢轻拂嬉戏,我却感到心情无比沉重。
〆
翌日,奈奈来到森林。
「昨天,听说你到体育馆来?」奈奈一副非难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到你很努力在练习,样子很酷喔!」
「为什么来找我?」
「本来我一直很在意你手腕上的瘀青,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原因,也安心了。」
「你打算跟我妈妈说吗?」
「没有。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隐瞒?」
「那你答应我不準跟任何人说。」
「嗯。」
接下来,奈奈考虑了好一会儿。
半晌时间过去,她终于下定决心。
「去年,我被诊断出有心律不整的毛病。在还没做精密的检查之前,禁止激烈的运动。」
「什么!那你还打排球——」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体育馆上震天价响的欢呼声,以及奈奈前仆后继救球的模样。
「二月再检查时,医生已经说过我没有问题了。可是妈妈还是很担心,只准我上学校的体育课,不准我做其他激烈的运动。」
奈奈明明去年就知道了,却依然故我。
如果我是她父亲的话,会怎么做呢?或许会和奈奈的母亲一样,禁止她做任何剧烈的运动吧!不过,奈奈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
「我不会去跟你妈妈说。可是,你必须自己将这件事告诉她。」
「但是,这么一来,我就不能再打排球了。」
「你和妈妈再去一趟医院,去和医生商量看看。」
「可是……」
「万一你在比赛中出了什么状况,岂不拖累了大家吗?」
「嗯……」
「要跟医生说清楚,也要获得妈妈的同意才行。也请医生教你,运动时如果发生心律不整的现象,应该如何处理?这么一来大家也比较放心,不是吗?」
「话虽然这么说……」
「你有这个责任必须说服妈妈,知道吗?」我轻声说道。
奈奈双眼直盯着我瞧,然后,小声地回道:
「我知道了。」只丢下这句话。
她朝睡莲的水缸走去时,一对绿綉眼穿过树丛,朝天空飞去。
来到水缸边,奈奈原本紧绷的小脸蛋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真的耶,又生了!」奈奈看着卵块,眼睛闪闪发亮。
「好像是前天晚上又来下蛋了。」
「那岂不是生产过度吗?水缸会变得黑压压一片哪!」
「没想到这么小的一个水缸,每年也都会来下蛋呢!」
「这森林里是住了几只蟾蜍,不过,其他地方的蟾蜍也会来。」
「你看过吗?」
「时常看到啊。不过它们身上都有剧毒,还是别碰比较安全。通常剧毒就藏在它们的耳朵后面。」
「你很清楚嘛。」
「它们就是靠这些剧毒来保护自己,避免受到细菌或寄生虫的破坏。」
「呵,原来这水缸不只有蝌蚪而已,还培育着一位未来大学者的幼苗呢!」
「这个睡莲的水缸是姑婆买给我的。就在她住院的前一年。」
「阿婆买……」
「不是阿婆,是姑婆。」
「我小学的时候也看过一个。不过那是火盆做的……」
「那个不是坏掉了吗?」
「这你也知道?」
「我听姑婆说的。」
「阿婆竟然连这种事都跟你说!」
「姑婆说,虽然坏了,二十多年,可是,只要有个水缸在那里。青蛙和蜻蜓就会来下蛋。因此,我放了些水草在里面,又养了几条大肚鱼。结果,蟾蜍真的来了耶,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