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下午,我前往位于新宿近郊的一栋大楼。
从车上扛下中途买来的水缸,按下一楼房间的门铃。一位五官明显、打扮入时的女性和一只中型体格的狗出来开门——大概是混了柴犬血统的米克斯犬吧,它只管用斜眼瞪着我,鼻子不时发出低吟。
狗主人是片平蓝子,和玛莉亚是国中、高中的同学,现在是平面设计师,主要负责女性杂誌的设计工作。
「是中里先生吗?穿过房间,往中庭的方向就有阳台,新水缸请扛到那里。」
蓝子和朴素的玛莉亚简直是强烈对比:咖啡色的头髮上,系着黄色头巾,上身是充满民族风的茶色和黑色花纹衬衫,感觉非常适合她。
「我听玛莉亚说了。奈奈所受的打击好像不小啊。」
「因为是她全副心力在照顾的水缸。」
我抱着水缸,走到阳台上。花坛旁摆了一个相同的水缸。盛满水的陶缸里,长着菖蒲和茂密的水草,还有几只大肚鱼游曳其间。
望着清澈的水世界,我不禁看得入迷。
「那些是奈奈给我的大肚鱼的子孙辈哟。」
蓝子将麦茶摆在花坛的砖瓦上。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很面熟呢!」
我开玩笑地说着,蓝子也笑了。
那笑容,就像是认识已久的老朋友,虽然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
「而且每年蟾蜍都会跑来下蛋喔。」
「这里有青蛙?」
放眼望去,四周全盖满了大楼;再过去一点的副都心,更是超高层大楼林立。这样的地方会有青蛙栖息?
「你看,这是去年的相片。惊蛰那天拍的,有十六只之多呢……」
蓝子翻开相簿。褐色的蟾蜍聚集在小水缸边。它们是如何知道这里有小水缸的呢?显然在这都会大楼的中庭里,正进行着庄严的繁衍仪式……必定是充满神秘、不可解的光景。
我用鬃刷清洗新买来的水缸后,依着蓝子的指示,将它摆在旧的水缸旁,装满水。旧水缸里的大肚鱼数量必须受到限制,所以新水缸是为繁殖用的。装满水后过了一会儿,我才将水草,微生物慢慢移过去。
让人通体舒畅的汗水从脖子上流下。用湿毛巾擦汗后,我感受到许久不曾有的清凉感。
「接下来的工作就交给我。得让大肚鱼繁殖才行,是吧。」
「拜託你了。」
我打从内心深深一鞠躬。
期待死去的大肚鱼子孙能再重返阿婆森林,我已是迫不及待!
〆
森林被喷洒杀虫剂当天,玛莉亚就打电话给她的挚友蓝子。
三年前送给蓝子的大肚鱼,如今已经繁衍好几代了。这对奈奈来说,毋宁是内心最大的安慰。
「本来是想等我从长野回来再说……」昨天玛莉亚找我商量。「蓝子以前曾经被人跟蹤过,后来报警,事情才解决。最近,一到深夜她家的狗就吠个不停,不知道是有人侵入,还是偷窥。所以,蓝子感到很不安。明天你送水缸过去时,可不可以顺便帮她察看一下?费用由我负担。」
「不需要费用。上次当你的保镖,志津夫人给了我相当优渥的报酬呢!」
我马上接下委託。
就这样,今天玛莉亚和奈奈出发到长野旅行,我则拜访蓝子的住所。
〆
设置好水缸后,我开始查看周边一带。
我上坡、下坡地走着,附近压倒性以大楼居多,不过,也有不少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居民,有独门独户的房子,也有木造的二楼公寓。再走下去,还有古老的神社,而且数百公尺外,就是代代木公园和明治神宫了。
话说回来,睡莲水缸里那些产卵的青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大楼中庭的空间虽大,但根据蓝子的说法,这些蟾蜍几乎都是外面来的。这么多的蟾蜍,究竟潜伏在哪里?又是怎么来的?我边走边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大楼,内心直呼不可思议。
折回大楼后,我再度勘查周边地形,像是跟监者最有可能的路线、最容易躲藏的地点,以及最容易被偷拍或监听的场所……可能性最高的,莫过于隔壁大楼的停车场。
乔装成访客来车,就可以躲在车内伺机;或者爬上高处(利用逃生梯或厢型车的车顶)便可以看到蓝子的房间:甚至拿把梯子架在水泥墙上,一翻身就可以跳入中庭院子里。
而从狗的反应来看,蓝子也觉得中庭有些可疑。
我回到大楼里,从房间观察隔壁的停车场。
中庭里有不少树木都长得很高,替代了遮阳的窗檐,白天时,虽然看不到篮子房间的内部,但一到晚上,房里一点上灯,可就清清楚楚呈现眼前。
「Ken有反应时,大概是几点左右?」
听到我说话,老狗竖起耳朵。它正式的姓名应该是姓柴名Ken吧!
「昨天是十一点和凌晨一点左右吧,大概都是那个时间发出低吼。」
「好像住一楼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这个中庭吧?」
「没错。不过这里的房子都属于同一个房东所有,邻居们也彼此认识,Ken应该不会吠叫才对,晚上也不可能跑进别人家。」
晚餐吃过外叫的披萨后,蓝子重新沖泡咖啡。
「窗帘都会拉上吧?」
「平时我都开着到半夜十二点也不在意。不过最近感觉有点恐怖,不到八点就拉上窗帘。」
「就寝时间呢?」
「赶工作时,有时会忙到凌晨三、四点。」
「今晚十点过后,我到隔壁卧室监视。卧室不要点灯。我从窗帘的缝隙窥看,对方应该不会发现……接下来,就看对方怎么出招了。」
「我明白了。」
那之后,我们的话题便围绕在奈奈和玛莉亚身上。对阿婆森林以及我的事情,蓝子显然已从玛莉亚那里得知不少,她表示希望能参观我的树屋。
说到自己失败的婚姻,蓝子倒是叙述得很有趣,也很奇怪。
「你觉得玛莉亚怎么样?」唐突的问话。
「没……没怎么样啊!」
「你不是一直在保护玛莉亚母女吗?」
「没有啊,我倒觉得是我受她们的保护呢!」
这是我真实的感受。
「感情很不错嘛。」
「因为志同道合吧。」
认真想起来,和玛莉亚、奈奈在一起的时光,不知道能持续到何时?
一想到这里,总让人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寂寞。现在,因为森林还在,我们才能在一起,哪天我若回到上班族的生活,不晓得还能不能和她们相处得和乐融洽?
「我还有工作要赶。看是要听CD还是看DVD,你自己弄吧!」
说完,蓝子在自己的杯子里倒入咖啡,回去工作室。
留在客厅里的Ken,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然后从鼻孔哼了一声,趴在地板上睡觉。
睡眠中的老狗被惊醒是十一点五分左右。
咕噜噜噜……
朝着拉下窗帘的窗户,老犬发出低吼。
「来啦?」
在工作室的蓝子冲过来。
「控制好Ken。」
我立刻进入寝室。
在黑暗的卧室里,我拉开窗帘一角,外头的光线立即照射进来。那是隔壁停车场的夜间照明设备,以及其他住户的灯光。至于中庭,几乎是暗黑世界。阳台前的睡莲水缸,因有客厅的灯光还看得到形体,其余只能用漆黑二字形容。
我的视线凝聚在墙的周边,全神汇注观察中庭里的动静。
咕噜噜噜噜……客厅里,老狗的低吼声愈来愈大。
「在哪里?」
中庭里除了树木的阴影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从左边有个白影一闪而过,树梢轻摆了一下。是落叶随风飘坠吗?
然而,小小的白影从左边呈抛物线飞过,借着客厅和邻居房间的灯光,清楚可见。
就在植栽的杜鹃花底下……黑暗中,有东西在发亮。
呜汪……汪,汪汪……
「Ken,别叫!」
蓝子拚命压制情绪激动的Ken。我从卧室跑到客厅,打开落地窗,冲到阳台上。结果,这动作刺激了犬的战斗欲,它突破蓝子的控制,从我身旁快速窜出。
植栽的杜鹃花摇晃了一下,有东西逃走。
Ken不断狂吠,从阳台的花坛上一跃而过……结果,犬的脚绊到砖瓦,整个身体跌落在花坛下。我抓住拚命想趋前追赶的Ken的项圈。
「可以了,你做得很好。」
我拍拍它的头。
「那边。」
蓝子手指向围墙。
「是猫吗?」
「不是。」
脸型尖尖的,尾巴也很长。
犬朝它不断地吠吼,它也朝这边看。
鼻头上有一道线条分明的白线……究竟躲藏在哪里?
又有一只爬上墙头。两只就这么沿着围墙跑开。
我拾起掉在杜鹃花下的白色物体。
「是香蕉。」
篮子朝我的手心看了一眼。
「是餵食的食物吗?」
「刚刚看到的应该是果子狸。果子狸……」
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围墙上。
「不简单喔。」突然从背后传来人声。
不知何时,阳台上站了一位身材高壮的男子。
〆
「认得出是果子狸,不简单!」阳台上的男人重複说着。
因恐惧而身体僵硬的蓝子,总算鬆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关先生。」
「对不起,害你受到惊吓。」
「关先生要是再高大一点,就像熊了。」
「熊吗……」
稍稍驼背的高大男人是蓝子的邻居。
「最近每到晚上,我家的狗就会一直低吼,所以我才请中里先生过来看看。」
听到篮子的介绍,关先生朝我微微一笑。他头髮黑白参差,应该有五十几岁吧!
「可是,为什么是果子狸呢?」篮子提出疑问。
关先生一脸稳重地笑说:
「这时间站在这里说话有点……不如到我家里聊吧!」
说完,带我们从阳台进入他的房子。
房间的格局和蓝子家的一模一样,不过家具和摆设部属于日式,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
「比我的房子乾净多了。」蓝子环顾四周说着。
「这要感谢打扫的欧巴桑。」
关先生是综合医院的内科医师,去年夏天才刚搬到这里。
「说到刚才你们看到的果子狸……」关先生口气慎重地说道。「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眼神非常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