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好久不见!」
果子狸骚动事件过后一周,我正在森林里拔除野草,角松刑警突然来访。
和阿婆是旧识的角松,经常兴之所至地出现在森林里。
在井边打水沖个脸后,他习惯坐在长条椅上伸懒腰。
「还是这里好啊!一天到晚走在柏油路上,偶尔亲近树木、泥土,真让人心旷神恰。」
放鬆的表情到此为止,角松的脸色一沉,从他口中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有人向署里提出申诉,说这森林里可能埋了人骨,要我们过来察看……」
「人骨?」我的声音都变调了。
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无法想像。光是听到「人骨」二字,就够让人绷紧神经。腐朽的木屋和古井,顿时成了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向来不以为意的乌鸦叫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就连风吹树梢的喃喃絮语,都彷彿蒙上一层不安的气氛。
角松看着我的脸,用公式化的语气说道:
「今天早上,一名妇人声称捡到人骨,拿到署里来。根据鑒识报告,的确是人类大腿骨的一部分。」
「这太吓人了吧!」
「的确令人头皮发麻。」
「是命案吗?」
「还不知道。」
「可是,怎么会扯到森林里埋藏了人骨呢?」
「因为骨头是在后面的道路上捡到的。带狗散步时,让狗给叼出来。」
森林周围,我每天都清扫。落叶、花瓣、树枝若掉在森林里,最后都会成为腐叶土;可是,若掉到外面的柏油路上,就变成散乱的垃圾;再飞到附近人家的玄关前,或者淤塞水沟,则马上成为众人抱怨或抗议的话题。因此,身为管理员,每天的打扫是不可或缺的。
昨晚九点左右开始下雨,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停歇。
妇人遛狗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以前,我清扫的时间则是上午十点以后,也就是地面都干了之后。一如往常,地上都是些空罐子、铝箔纸包、便利商店的塑胶袋、烟屁股等,倒是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
「既然确定是人骨,这周边一带就得调查。虽然还不是正式的搜查,但你会跟我们合作吧!总之,我要先到后面朝向道路的地方察看一下。」
「没问题。」
「可能是人家恶作剧,也有可能真的牵扯到什么案子。」角松说着,往里头走去。
树叶上滴落的水珠,闪烁着午后的阳光。然而离开树屋往森林深处走去约话,那里头几乎长年照射不到阳光,头顶上全是郁郁苍苍的大树环绕,给人很重的压迫感。
今天尤其让人感到阴暗,或许是因为得知这件奇怪的事吧!
「骨头掉落的地点,就在那支电线杆旁……」
攀过铁丝网,确认电线杆的位置后,角松戴上手套。
那一带,我平日很少会去打扫。古老的白橡树、楠木,枝叶像大伞般向下撑开,下方长满了八脚金盘、东瀛珊瑚等矮丛木,前方则是密密麻麻的鱼腥草。
角松用手拨开鱼腥草的叶子。
「好像有什么东西。」
从湿濡的叶缝间,可以看到圆形白瓷的破片。
「是罈子吧!」
「罈子?」
「骨灰罈。」
「不会吧!」
「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怎么可能会有!」
角松继续搜查附近一带。
「罈子破了,骨头也到处散落。」
「这……」
「接下来是鑒识课的工作了。不好意思,可能会引来一些骚动。」
角松立刻和署里联络。
令人不快的鱼腥草味,突然袭上我全身。
〆
鑒识科的人一抵达,森林外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森林入口处竟停着几辆警车,还出现匆忙展开作业的鑒识人员,上街购物的主妇看到这副森严光景,莫不停下脚步,围在路边看起热闹来。
放学后到森林里来玩的奈奈,一脸担忧的表情。
「我还以为他们要来抓你呢!」
「若是这样还轻鬆点咧。」
对讨厌森林的团体来说,这事无疑是製造不安的最好材料。「森林里好像埋有白骨,请赶快前往调查。」根据角松刑警告诉我,向警署提出申诉的女性,正是反对派藤田的好友。那还是在尚未确定是人骨之前提出的申诉。一旦确定是人骨后,铁定会再掀起另一波激烈的抗议行动。
「事实上,我也很怕过上这类女性。黑道暴力集团都比她们好处理呢。」
一想到角松的话,我的心犹如铅块般沉重。
「听说有人捡到人骨耶!」
「好像以前就传说过……」
路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嚼着舌根,也有不少人从外头窥视森林。
究竟骨头是从哪里来的?我陷入苦思。
「昨晚,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奈奈问。
「雨下太大了,我没留意到。」
「任意丢弃人骨,绝对会受到老天惩罚的。」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晓得会不会变成鬼跑出来?」
「你别吓人了。」
「像鬼魂般到处游晃喔……」
奈奈的想像力勾起我内心的不安。
倒不是害怕鬼魂、幽灵,而是想到自己住的地方埋了人骨,就无法以平常心对待。光是想到做出这种行径的人之恶意,还有被丢弃掉的死者之怨恨,就着实让人汗毛直竖。
何况,打从很久以前,阿婆森林和人骨就有着特殊因缘。
那件事始终盘踞在我内心深处,挥也挥不去。我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
这时,那已经风化的记忆又再度被唤醒。
〆
那是小学五年级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我们去挖骨头。」村石贯二提议。
关于人骨的事,贯二是从他当木工的父亲那里听来的。好像是老家翻修时,传出这样的耳语。对小学生来说,光是「埋藏人骨」就是大新闻了。
我和大仓也都抱着练胆量的决心,参加行动。
确定阿婆外出后,我们三人潜入森林。和以往一样,大仓一开始就手脚发抖。抓昆虫的时候还好,但只要一想到土底下埋着人骨,我也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这天,不知为什么,森林里的雾气比平日来得浓。
「我父亲说,可能是埋在樱花树下。」
铲子扛在肩上,贯二快速迈步向前。大概是故意装腔作势吧,贯二平日虽然很会打架,又自称运动天才,但事实上,他最怕女孩子和鬼了。
樱花树下,爷蝉幼虫的洞穴空着。
「下面如果埋着人骨,那这个爷蝉的幼虫,不就等于和人骨一起长大?」大仓颤抖的声音说着。
「我们以前抓的爷蝉,搞不好不是吸树汁,丽是吃尸体长大的喔。」贯二开玩笑说着。
只是,突然间,贯二自己也感到害怕。
「我们到里面看看。」
贯二说完,夸张地跨大步前行。
我们从屋后广场上的一条小路,步向更里头,沿路不知从哪里飘来焚香的味道。铺着碎石子的小路,我们三人的脚步踩得窸窣响。这是阿婆在的时候,绝不可能靠近的禁区。
突然,一旁的草丛摇晃。
「啊——」大仓发出惨叫。
有东西在草丛里窜动。
「笨蛋!那是野猫。」贯二嗤之以鼻地说着。
不可思议的是紧接而来的事。
以前,我们的假想敌总是阿婆。三人的行径若被她发现就惨了,她势必拿着镰刀追来,要是不幸被逮到,屁股会被打得开花。不过,那也是森林探险的惊险刺激所在,足以燃起我们的雄心斗志。
然而,阿婆不在的森林,彷彿是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
森林本身好像拒绝我们似的,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原本充满昆虫、野鸟的宝库,突然变成妖魅的诡异王国,嶙峋的树榦也彷彿成了可怕的活体。
「回去吧!」大仓吓得腿软。
「真没用。」
贯二继续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放下肩上扛的铲子。
眼前是一块一坪大的箱庭(在箱子里放入砂土,摆设小树、人形陶偶、屋子、桥、舟、水车等,是模仿庭园、山水名胜的模型,江户时代盛行)——正确的说法是废弃了的箱庭。隆起的土丘斜面上,种植着盆栽似的迷你树,最里头摆着一公尺高的岩石,犹如山一般矗立。四周则被腐朽的竹篱笆围绕着。不过,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人整理了,迷你灯笼倾倒,塑胶池里也积满了落叶。
「是这里吗?」
我才问完,贯二就拿起铲子想把灯笼铲起。铲子打到石块,吭啷一声。贯二再次举起铲子。铲子没有铲进土里,一样发出撞击声。
「不要了啦!」大仓发出近似哀嚎的声音。
就在那时候,岩石的后方有个小影子。
是我的错觉吗?可能是阳光洒在树上所产生的幻影。
可是,贯二也停下手,两眼盯着岩石方向发獃。
突然,大仓发出一声尖叫,拔腿掉头就跑。像是收到信号,我和贯二也以全速逃开。
三人逃出森林后,跳上脚踏车,一口气直冲到热闹的商店街。
在那里,贯二终于先开口说话:
「是个女孩子吧?」
「好像是。」
看不太清楚,模糊间像是女孩子的背影。
「是鬼吗?」
「不知道。」
「大仓,你也看到了吧?」贯二问。
「我……我眼睛闭起来,什么也没看到。」大仓猛摇头。
之后,那天的事成了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日后也未再提起。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因着奇妙的缘分,我住进了森林里。进驻第一天,我就去察看了那个箱庭。
被杂草覆盖的土丘已经化为平地,原来的样子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底部矗立的岩石长满了青苔,诉说岁月的沧桑。
〆
这一次的骨灰罈弃置事件,难道和过去这件事有什么牵连吗?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此事告诉角松刑警。我和贯二、大仓三人保密至今的事,此刻说出来又能如何?
大仓慌慌张张赶到时,警察已经在收拾善后了。
「喂,发生这种事应该先通知我吧!」
大仓一脸怒容。
「事情突然发生,也是没办法的啦。」
「如果影响到这块土地的地价,那该怎么办?」
「这里不是从以前就有人骨啦、幽灵出现的传闻吗?」
「这不一样,现在这里是高级住宅区。警察也真是的,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地搜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