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一隅,浮现让人伤神的问题。
工事暂停后,一些电视机、洗衣机、冷气、床垫、棉被等等非法丢弃的垃圾,日渐囤积,由于没人知道工事何时会再重启,之前拆卸的围墙残骸及砍伐下来的树枝,就成了招徕新垃圾的诱因。
「真糟糕。」角松刑警叹了一口气。
「下雨时,棉被吸水才够凄惨。」
我使劲拖起棉被。角松见状,立刻来帮忙。
丢弃在公园或道路旁的垃圾,政府负责的单位会派人处理。但在私有地的话,则属所有者或管理员的责任。
这块区域虽然已不属于我管理,但若置之不理,只怕丢弃垃圾的人会愈来愈嚣张,这样继续下去,整片森林又要成为民众控诉的目标了。
「实在太可恶了!」
「根本是明知故犯。他们都知道,除非是现行犯,否则不会被抓的。」角松摇着头说。
「大仓房地产只说会找时间处理,却没看到他们採取任何行动,也不跟警方报备,真是愈想愈气。」我忍不住发起牢骚。
「因为太麻烦了。警方对这一类申请,大都是事务性地处理过去。」
角松到森林是另有要事。帮我收集完垃圾,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后,他直截了当地说:
「关于上次的意外事件,我有事要和你确认。」
「……」
「我记得你说过,奈奈因为担心树上的巢箱是否平安,才会闯入危险区域,而母亲是为了保护女儿才被掉下来的树枝给击中而压在地下。」
「是啊。
「我查过附近的巢箱,并没有看到鸟儿在筑巢,而且,现在也不是筑巢的季节。难道为了一些空鸟巢,奈奈甘冒生命危险……是不是另有隐情呢?你应该知道吧!」
面对角松的诘问,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应对。
要对警察隐瞒事实,令我不禁局促难安,紧张的情绪全显露在脸上。
不过,当我苦思借口时,角松却笑说:
「这只是我个人的疑问,不会写在报告书上。如果是杀人事件,我才会彻底追查。」
「别跟我开玩笑了。」
角松从以前就相当注意森林里埋有人骨的传说。
「还有一件事。到底是谁僱用你的呢?」
「大仓房地产呀。」
「那是表面的说法吧!」
「大仓房地产受川上家的委託,负责管理森林;然后大仓房地产又以打工性质僱用我为管理员。」
「那没有听从公司命令的你,为什么没有遭到解僱呢?」
「那是因为我和大仓是小学时代的好朋友……」
「原来啊。」
「而且,大概也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工作吧!」
「还有呢?」
角松眼中闪过一抹暗光。被职业刑警盯着看,都觉得自己彷彿是个嫌疑犯了。
「这事有牵涉到什么案件吗?」我问。
「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是意味深长哪!」
「你好歹也是个侦探,对自己真正的僱主是谁,至少也该弄清楚吧。」
角松难道是专程跑来跟我说这句话的?
我突然感觉迷惘。
「好了啦,不好意思,刚才我说的话都是随便扯扯。我根本没有去查看巢箱。」
说完,角松微微一笑,掉头离去。
〆
下午,我被叫到Acel。
听说今年秋天志津就要搬到长野长住,筹划神山纪念馆和酿酒厂的準备工作。为此,店里只经营到盂兰盆节。
没了摆饰、装潢的店里,给人感觉冷冷清清。不过,神山的书斋倒还留着,里头,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正群聚一堂。
「各位,这位是中里翔平。」
志津招呼我进入后,老人们对我微笑颔首。
酿酒公司的董事长沖也在席上。沖是「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计画」的创始人,也是他提议任用玛莉亚为研究计画的负责人。
沖代表大家首先发言:
「由于高龄者居多之故,今天无法全员到齐。光是我们这些人,就已经很久没有聚会了。」
现场有男性九人,女性三人,都是企业界的董事长、社长或医师、教授等各领域的翘楚。这些人的视线全落在我一人身上。从他们平静的笑容里,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这次玛莉亚发生意外事件,结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沖继续说道。
「我就在她身旁,却没能保护她。」
「不,不,我没有责备中里先生的意思。玛莉亚已经将当时的情况说给我们知道。今天请你来,是为了森林的事」
「森林?」
「就是你负责管理的……阿婆森林吧!」
「我还是小孩子时,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我觉得这称号还挺有意思的。」沖笑说着。
其他成员们也都露出笑容。
「如你所知,我们是一群敬爱神山教授的伙伴。」沖换过口气说道。「继承教授遗志的玛莉亚,是我们这个团体的象徵,也是精神支柱。因此,对于和玛莉亚渊源深厚的阿婆森林,我们也希望能尽一份心力,提供协助。不过,我们若提出这个建议,玛莉亚一定会以这是私人的事而拒绝。」
「玛莉亚是会这么做。」
连时光胶囊的事,玛莉亚都没有和我联络。
长仓拿走那个玻璃瓶已经三天了,她不可能没有看到我附在里头的留言……
「所以,我们想听听中里先生的意见。」
「我只是个受雇于人的管理员……」我摇头说着。
志津插话进来:
「可是中里先生不是奈奈的朋友吗?奈奈很可能会继承那片森林。所以,从现在开始先做好规划,不是比较好吗?」
「虽然我听说遗嘱上是这么写,可是……」
「不管事态怎么发展,总之,玛莉亚小姐想要保存那片森林是事实。而且,那片森林对敬爱神山的人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外人看神山,以为他是离群索居,躲到深山里过仙人的生活。然而,神山所要强调的是,人类该如何重新审视人与大自然的互动关係。因此,不管是长野的神山森林,还是东京的阿婆森林,就意义上来说是相通的。」
对志津的话,成员们频频颔首。
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渴望继承神山遗志,有一番新作为。然而,对这种象牙塔的理想理论,我却不敢苟同。
沖更进一步说明:
「长野的研究计画进行得很顺利,志津夫人也要搬过去,一切事宜都已经準备就绪。只是,这个研究计画的目的并不单是製造葡萄酒而已。我们的使命还包括推广神山流的自然观和生活态度。我们在这个酒场与神山教授结缘,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不过,接下来的阶段是,如何从现实世界中学习,这才是最重要的。长野的森林当然不用说了,阿婆森林也是象徵之一。中里先生,你有同感吗?」
沖的双眼炯炯有神,成员们也都一副满意的表情互望。
我谨慎地措辞:
「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那片森林能够保留下来。只是,从眼前的情势看来——很难。」
「喔?这话怎么说呢?」
「不论如何强调它是宝贵的大自然,或是让人感受到它是东京历史的代表,那都不过是表象罢了。如果要让人亲身体会到它的价值所在,是需要花上时间的。然而,现在住在东京的人,并没有那份悠閑。」
「很悲观的看法呢。」
「那个森林是和阿婆——不,川上常老太太一起奇蹟般残留下来的东西。然而周围已经全然改了样貌,变成一些大楼或分开出售的住宅。森林,成了前一世纪的遗物,而且和神社、寺庙不同,私人所有的森林,让人觉得不舒服,甚至感觉危险。森林里栖息着动物,厌恶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无法容忍自家附近有蝙蝠、蛇等的存在,蚜虫出现的数量稍微比往年多一点就歇斯底里。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并不想要杂树林,而且希望它能整顿成公园,或现代感的大楼。」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认为它不该留存下来呀!」
「打从心里讨厌森林的人,你再怎么对他们说,都没有用。」
「如果要保留森林,应该怎么做?」
长年经营企业的沖,对于充满感性的谈话内容,往往採取冷静的处理态度。
我开始感到不舒服,面对着成员们的微笑,也略感不自在。
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到底需要什么呢?」沖再次追问。
我叹了口气,回道:
「首先是奈奈继承了森林,和母亲一同住在森林里,这样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奈奈的森林』。不过再过几十年以后,说不定人们又会称呼它为阿婆森林……」
「的确是想得很远。到时,我们都不在世上了。」
「这还是奈奈与森林结婚才有可能,就像常老太太一样……可是,奈奈的未来是属于她自己的,不能因此而被森林绑住。」
「其他选择呢?」
「我还没想到。」
「想要保留森林,不需要靠宣传活动或各种行政资源的配合吗?」
「那需要相当的人力。」
「如果需要资金,我们可以提供。行政方面也一样,我们有的是人手。」沖的口气带点高压性质。
「你们是自恃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政治资源吗?」
「不是这意思。我们是为了你和玛莉亚……」
「可是你们对那片森林一点也不了解。」
「……」
看着我愈说愈激动,成员们只是默默盯着我瞧。
审视的眼光……突然间,我忆起这样的感觉。
面试会场。我感到他们就像考试或公司招考时的面试官。
「怎么啦?」志津一旁问道。
「我是不是在接受什么测验?」我提出询问。
志津突然一脸严肃。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对于中里先生,我个人很清楚,所以想到找你帮忙。不过,大家对你还是很陌生。」
我等志津把话说完后,从席上站起来。
「请恕我失礼!」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角松令人费解的来访,我一直耿耿于怀。
我究竟受雇于谁?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测试?
我满腹无法消化的怒火,混杂苦涩的胃液,一起翻涌上喉间。
〆
下午五点过后,我回到森林。入口处的围墙上,被人贴上纸板:「森林四周散落许多枯叶和垃圾,已对居民造成困扰,请儘速清理乾净!」上头写着抗议的文字。
打扫,是我每天必然完成的例行公事,只是,常常打扫完后树叶立刻又掉下来。此外,一些恶劣的人也会将瓶罐、塑胶袋到处乱丢。对方明知这点,却还是表达令人不快的抗议。
我将纸板撕破,丢进焚烧炉,到井边舀水浇头。
夏天已经结束,但爷蝉仍然啼叫个没完。今年,蝉鸣来的特别晚,而且是忽然间群起鸣叫,常常直至半夜都还唧唧作响。显然,环境的改变也波及到蝉的活动作息。
今晚,只怕在蝉鸣声中,又要不得好眠了。
才想着,好像要盖过蝉叫声似的,行动电话响起,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喂,中里吗?」
「玛莉亚?」
「明天可以来医院一趟吗?」
「你可以下床了吗?」
「可以走到大厅没问题。你明天可以来吗?」